还有一张玛丽亚的结婚照,时间是一九三四年四月二十日。
四月,是花开的季节;所有的苹果树、梨树、樱树,都绽出缤纷的繁花,是欧洲最明媚鲜艳的月份。照片上两个人十指相扣,笑容欢欣、甜蜜。
国家的命运将挟着个人的命运一起覆灭,像沉船一样,他们不可能想到。
玛丽亚得知丈夫死讯的时候,她已经是两个幼儿的妈妈。三年后再嫁,才有你的父亲,才有你。
我请你采访大伯汉兹对于德国战败的记忆。他记得他的父亲埃德沃吗?
不记得。一九四五年五月德国战败时,玛丽亚和他只知道爸爸在前线,完全不知道埃德沃已经关在苏联的战俘营里。终战了,镇上有些家庭的爸爸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家还一直在等。每天晚餐,玛丽亚在桌上多放一副盘子和刀叉,空在那里。每天摆出来,每天收回去。
这时候,五岁的小汉兹看见了他生平第一个美国人,几个美国大兵,坐在坦克车里,不,几个大兵根本就坐在坦克车的盖子上,看起来很高大,吊儿郎当、兴高采烈,嘻嘻哈哈进到小镇。
﹁那??你有没有问汉兹,他那时觉得,德国是﹃解放﹄了,还是﹃沦陷﹄了?﹂
﹁有问啊!﹂你说。
汉兹说,美国的坦克车进来了,他和一堆邻居的小孩,都是七、八岁,十岁不到吧,找了很多石头,裤袋里塞满了,拳头里抓着几块,躲在巷子口,坦克车一驶过,他们就使尽全身力气对美军丢石头。一面喊﹁美国人滚回去﹂,一面丢石头。
﹁像今天迦萨走廊的孩子对以色列的坦克车一样?﹂我说。
﹁对。﹂
然后,一件惊人的事发生了。
美国大兵把手伸进一个大口袋里,抓了一把东西,对着德国孩子们用力丢过去。孩子们弯腰闪躲的时候,发现劈头洒下来的,不是石头或炸弹,是巧克力,一把一把的巧克力。
﹁那时候我们都很饿,﹂汉兹说,﹁我们一伙孩子常常跟着运煤的小火车,跟在后头捡掉下来的煤块煤屑,拿去卖钱。得到的钱,就去换马铃薯带回家给妈妈煮。﹂
孩子们把裤袋里的石头掏出来全部丢掉,放进巧克力。
有了巧克力以后,美国兵就是孩子们欢呼的对象了。你说,这是﹁解放﹂还是﹁沦陷﹂呢?
汉兹的回忆让我想起德国作家哈布瑞特跟我说过的故事。
一九四五年他十九岁。战争末期,人心溃散,他的部队死的死、走的走,已经不成部队。听说村子里还堆着一整个仓库的马铃薯,饿得发昏的哈布瑞特和几个失散士兵就寻到了仓库。还没来得及打开仓库,宪兵就出现了,认为他们是逃兵,逃兵是可以就地枪决的。
他们很努力地辩解,比如说,真要逃,怎么会还穿着军服、披带武器?总算说服了宪兵,哈布瑞特回到前线,和美军继续作战。
一颗子弹she过来,他晕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白色的病chuáng上,腿上绑着绷带。另一个满头颅包纱布眼睛大大、一脸稚气的德国伤兵,正站在窗口,往下看,见他醒了,对他招招手,说,﹁赶快过来。﹂
他一拐一拐地瘸着到了窗口,往街心望下去。
不是街心,是个小草坪。一把颜色鲜艳的、巨大的海滩伞,在艳阳下大剌剌地张开,下面有个人,舒服地坐在一张躺椅上,翘着腿,在那里喝罐装的汽水。那人穿着军服,头盔丢在草地上,是个美国大兵。
哈布瑞特全身一松,说:﹁结束了,感谢上帝!﹂六十年过去了,现在你是个十九岁的德国人,飞力普,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德国在俄罗斯的俘虏营里总共有两百三十八万八千人,终战的时候,其中一百万人受nüè而死?你知不知道,单单在俄罗斯的战场上,就有五百万个德国士兵倒下?这些人,大多数就是像埃德沃一样的年轻人,在家乡有妻子和幼儿每天望着门口,他们年迈的母亲每天走到火车站去寻找,等候每一班轰隆进站的火车。
你gān脆地说,﹁不知道。﹂
﹁而且,gān嘛要知道?﹂你反问。
十九岁的人啊,我分明地看见你眼中闪过的挑衅。
你是这么说的,﹁如果你知道德国人给全世界带来多大的灾难,你哪里有权利去为这受nüè的一百万德国人叫不公平?苏联死了两千万人怎么算啊?你知道两千万个尸体堆起来什么样子?﹂
两千万个尸体堆起来,我无法想象。但是我记得一个犹太朋友跟我说的故事:五岁的时候,他跟父母一起被送进了匈牙利的犹太隔离区,﹁你知道我是怎么学会数一二三四的吗,应台?﹂
﹁我不知道,我是从一鼠二牛三虎四兔学的。你怎么学?﹂他说,﹁我们集中住的那栋楼前面有个很小的广场,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常有尸体。德国兵把两具尸体横排,上面迭两具直排,然后直的横的一层一层迭高, 像堆木柴架构营火一样。我就那么数, 今天一、二、三、四、五、六??﹂
两千万个尸体堆起来,我无法想象。是香港人口的三倍,几乎是台湾的总人口。
公元两千年,圣彼得堡附近一个寂静的小镇倒是上了国际媒体:小镇新建了一个纪念墓园,里头埋了八万个德国士兵的骸骨。上百个德国和苏联老兵都来到小镇,一起纪念他们在列宁格勒的战友。
圣彼得堡,就是二战时的列宁格勒,二战中被德军包围了几近九百天,饿死了五十多万市民。现在,俄罗斯人把德国士兵分散在各个战场和小坟场无人认领的骸骨搜集起来,重新葬到这个新辟的墓园里去。苏联的土地上,有八十九个这样的外国军人公墓,大概有四十万个异国的士兵躺在这片寒冷的土地里。
我在想:玛丽亚的丈夫,会不会也在这里,墓碑上写着﹁无名氏﹂呢?
侥幸活下来的士兵,也并非个个都回了家。
莫斯科说,最后一个德军俘虏,在一九五六年就遣返了。
可是,在公元两千年,人们却在俄罗斯极北、极荒凉的一家jīng神病院里发现了一个老兵,是二战时跟德军并肩作战的匈牙利士兵,叫彼得。彼得一被俘,就被送到了这个jīng神病院关了起来,那是一九四七年。
彼得被苏军俘虏的时候,正是中国人在东北的德惠、锦州、四平、长chūn相互歼灭的时候。十八岁的彼得,从家乡到异国的战场,从战场到不知名的jīng神病院,现在已经八十岁了。他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记得他。
27
小城故事
玛丽亚的丈夫,埃德沃。柏世这个德国军官在莫斯科郊外的荒路上被草草掩埋的时候,一九四六年十月,中国北方扼守长城的军事重地张家口,经过激烈的战斗,被国军占领了。不远处的小县城,叫崇礼,共军接管控制了十五个月以后,如今又被国军攻下。
在塞外﹁水寒风似刀﹂的平野上跋涉的孤独旅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抬头就会吃一惊——单调的地平在线,突然出现一座城池,屋宇栉次鳞比,绰约有致,更讶异的是,一弯清水河,河畔矗立着一座庄严而美丽的教堂,紧邻着一座欧洲中古式的修道院。
崇礼和一般北方的农村很不一样。原来叫西湾子,十八世纪就已经是天主教向蒙古传教的基地。十九世纪,比利时的南怀仁来到这里,jīng心经营,建起广达二十四公顷的教堂建筑。两百多年下来,全镇三千居民基本上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共产党从日本人手里抢先接管了这个小镇,但是共产主义无神论的意识型态与崇礼的文化传统格格不入,民怨很深。十五个月后,国军进攻,崇礼人组团相助,但是当国军退出时,崇礼人就被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