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是“浮夸”这个词。王錱时年28,是个头角峥嵘的青年,“负奇气,语天下事甚易”。31曾国藩虽然看重其奋勇请缨的锐气,但未必不对他的“言大而夸”抱有警惕。吴坤修(1816~1872),字竹庄,江西新建县人。捐纳出身,以从九品分发湖南,长沙城守时以功擢升知县职衔。从曾国藩练兵于衡州,水师创立时,吴司军械。之后随曾东征,转战江西,以功累升道员、加盐运使、布政使衔,同治四年实授安徽按察使,后参与剿捻,以功升任布政使、署理山东巡抚。他随王錱去省城,应该是曾国藩派去的。从后来曾给王錱的信中可以看出,曾之不满于王,主要是因为王言而无信且过于张扬。
前者足下欲募勇二千,往报湘人七月之仇;国藩欲添募数千,往助岷樵一臂之力,两书往还,不谋而合。厥后足下来衡,而商大概规模,约定饷需不必支之藩库,器械不必取之省局。足下自许,可劝捐饷银一万,可私办军装数项,盖以吾辈私兴议举,非省垣应办之官事也。嗣足下二十二(日)书来,言二十四(日)走省请饷一万,仆已讶其与初议相刺谬矣。适田家镇之败,鄂省大震,长沙戒严,中丞命足下带勇防守省城,仓促兴举,一切皆取之于官,此则局势与前议大变,止可谓之官勇,不得复谓之义师也。既为官勇,则值此官项支绌之秋,不得不通盘筹划。目下兵勇万余,倾库中所藏,仅付两月之需,而足下寄来禀稿,乃云需再发银二万,各勇须预支月半口粮,将来招足万人等语。是则足下未能统筹全局,不知措饷之艰难也。……仆素敬足下驭士有方,三次立功,近日忠勇奋发,尤见慷慨击楫之风,心中爱重,恨不即游扬其善,宣bào于众,冀为国家收澄清之用。见足下所行未善,不得不详明规劝。又察足下志气满溢,语气夸大,恐持之不固,发之不慎,将来或至偾事,天下反以激烈男子为戒,尤不敢不忠告痛陈。32
结合骆秉章所言,我们可以看出,曾国藩对王的不满主要在这样几个方面:
一、言而无信。曾、王在衡州商定,军饷器械自筹,以劝捐解决。但二十四日在省城,王却要求骆发放口粮钱二万两,弹药所需硝、磺各一万斤,“一切皆取之于官”,招募人数也增至三千。
二、言大而夸,行事张扬。曾欲招足乡勇万人,为的是jiāo给江忠源,与太平军一争高下。王錱却大有自代之意,且募勇时招摇过市,令乡人侧目。在曾国藩看来,未免器小易盈,不像做大事的人的样子。
三、不重素质,所招乡勇良莠不齐。若不严加淘汰,认真训练,则必成乌合之众,“无事则坐领工食,有事则闻风溃散;一有征战,见贼则退,扰民则勇往。在官既久,恶差与骄兵之气习,皆经渐染日深,凶悍讹诈,习惯成风。故乡勇力少而害多。”33基于这种认识,国藩制定有严格的招募标准,而且战事稍纾,即遣散并重新招募新兵,以保持湘军的“朝气”。王錱所招之勇“连夜在县城偷窃”,地方啧有烦言,曾一定会求证于乡里。这也是以后他对王錱所部大加裁汰的种因。
四、不听约束,改换门庭。王錱借援鄂索饷,而骆秉章助以官费,颇有将其收为己用的意思。在曾国藩看来,王无异于为扩张其实力而投效骆氏,且依仗骆氏,不服管束。
这样,曾国藩对王之观感大变,在九月致吴文镕的信中,认为王乃匹夫之勇,器小易盈,不足以任大将:“璞山忠勇冠群,驭众严明,然局量较隘,只堪裨将。以视岷樵之智勇兼全,器局闳远,则非其伦也。”34
王錱所招湘勇计三千四百人,另雇长夫一千余人,原拟赴援湖北,旋因太平军退兵,武昌解严而未能成行。曾国藩遂大加裁汰,王部只留下两营七百二十人,35而其书信中的言语也不免含讥带讽。以王錱之自负的个性,非但听不进曾的劝告,反而认为他是出尔反尔,有意刁难。这样,王对曾之札件,“概不回答。既无公牍,又无私书,曾未同涉风波之险,已有不受节制之意”。36出现这种“同舟而树敌国,肝胆而变楚越”的局面,平心而论,两人都有些意气用事,但王錱责任更重。此后,两人分道扬镳,形同路人。王錱脱离了曾国藩系统,成为骆秉章节制下的一支湘军。可王錱也就此失去了大展宏图的机会,曾国藩作为湘军统帅,带兵东征,麾下大批将领均不数年而位列封疆,王錱所部却成了湖南地方的治安军,多数时间以偏师在省内及湘赣边一带防剿土匪,难得有建立大功的机会,直到死时仍不过是个道员。王死后,这支部队重回曾国藩麾下,成为所谓“老湘营”的基gān队伍。
此时,曾国藩又糊里糊涂地揽上了一项差事:筹建水师。事情的缘起是,太平军自益阳、岳州掳获民船上万艘,并组建了水军。此后,借助这支水军,太平军上下长江,迅如疾风,机动性大大超过了清军。譬如,五十万太平军自武昌东下江宁(南京),沿途攻城略地,走水路不过二十多天;而向荣督率总兵和chūn、秦定三、李端、玉山等自旱路兼程追击,赶到江宁时,已在一个半月之后,江宁则早在十多天前陷落。太平军在长江上下往来自如,而追堵的清军则疲于奔命,望江兴叹。
最先认识到这个问题严重性的是郭嵩焘。咸丰三年五月,太平军西征大军一部进抵九江,连克彭泽、湖口、南康,南昌告急。被任命为帮办江南军务的湖北臬司江忠源所部一千二百余人,在赶赴江南大营的途中受阻,遂改援南昌;江兵少力单,被太平军悍将曾天养等围困于城中,求援于湖南。六月,曾国藩分调三路兵勇近四千人赴援,郭嵩焘偕行。
至,即从忠烈公(即江忠源,忠烈为其谥号)住章江门城楼,每获贼,就城楼研讯。时城外仅文孝庙一(处)贼垒,广数十亩。问驻兵几何?曰不住一兵,官兵攻垒,调队站墙而已。问何故,曰垒只三面,濒江一面无墙,人皆舟居。问船贼几何?曰十余万。因告忠烈公,自贼东下,驰突长江,惟所侵踞,官兵无一船应之,非急治水师不足以应敌。忠烈公大激赏,即属嵩焘具疏稿上之。推求广东兵船曰长龙,曰快蟹,大者曰拖罟,列次三项名目,请湖南、湖北、四川任造船,广东任购pào。此长江水师之议所由始也。曾文正公因以造船自任,移驻衡州。嵩焘归谒文正公衡州,商定营制,立水陆各十营,湘军之兴亦自此始。37
江忠源所上《请制造战船肃清江面疏》,也是由郭嵩焘主笔,其论无水师之弊云:“粤匪自湖北安徽陷江南,沿途掳掠民船已逾万数,自九江以下江路一千数百里尽以资贼。多或百数十船,少或一二船,往来停泊,无敢阻拦。江南扬(州)镇(江)等处,皆两面凭江,并力攻围,而贼得水陆救护以牵制(我)兵力,故欲克复三城,38必筹肃清江面之法;欲肃清江面,必破贼船;欲破贼船,必先制造战船以备攻击。贼船出没无常,季风急趋,一日可数百里,官兵既无舟楫之利,哨探不能,施防御无所用,是以其势日益猖獗。”最后qiáng调:“剿贼之略,无急于斯论者。”39江忠源并将与太平军争夺制水权之重任,寄厚望于曾国藩:“方今贼具有长江之险,非多造船筏,广制pào位,训练水勇,先务肃清江面,窃恐江南、江西、安徽、湖南、北各省无安枕之日。然窃计海内人才,能办此者,惟吾师一人能管驾船勇。”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