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北伐的太平军已进入山西,京畿告警。接到奏疏,咸丰立刻谕令四川、湖南、湖北三省速制战船:“贼匪自攻陷金陵、扬、镇三城以来,掳掠民船数已逾万。我军攻剿未能得手,皆由战船无多,致令长江天堑无所控扼。……著裕瑞(时为四川总督)、张亮基(署湖广总督)、崇纶(湖北巡抚)、骆秉章(湖南巡抚)等,于四川、湖广等处仿照广东拖罟船式,即雇觅工匠,共制战船百余只,每船约载兵五十名。均著剋期三月,一律齐备,以资调遣。”41由这道上谕我们知道,筹建水师的责任是三省督抚的,本来没曾国藩什么事。但他一感于老友的期望,二是他勇于任事负责的个性,三是他也确实意识到了水师的重要。练再多的乡勇,若无水师,也只能让独擅舟船之利的太平军拖垮,累垮。“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无一卒习于水师,今若带勇但赴鄂省,则鄂省已无贼矣;若驰赴下游,则贼以水去,我以陆追,曾不能与之相遇,又何能痛加攻剿哉?再四思维,总以办船为第一先务。”42
揽上这个差事,是在十月二十四日,之前他研究制作木排,目的在于防堵太平军由水路入湘。十月初五,因湖北形势危急,上谕命他“赶紧督带兵勇船pào,驶赴下游会剿,以为武昌策应”。43在回复的奏折中,其论战守形势曰:“长江千里,任其横行,我兵无敢过而问者。前在江西,近在湖北,凡傍水城池,莫不残毁,皆由舟师未备,无可如何。今若为专保省会之计,不过数千兵勇即可坚守无虞;若为保卫全楚之计,必须多备pào船,乃能堵剿兼施。”而田家镇一役,“一切战船pào位,尽为贼有,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无一卒能习水师”。“再四思维,总以办船为第一先务。臣现驻衡州,即在衡城试行赶办。……如果舟师办有头绪,即行奏明,臣亲自统带驶赴下游。”44这个话一说,督办水师的责任就转到他身上来了。
这道奏折到咸丰手中,已经是十一月初七日,皇帝对他的见解很满意,称赞他“所虑俱是,汝能斟酌缓急,甚属可嘉”。45但情势的紧急却由不得他从容行事。九月二十七日,北伐的太平军前锋已抵达天津静海、独流、杨柳青一带;十月二十八日,湖北方面,太平军卷土重来,石贞祥部再占huáng州;二十九日,安徽方面,胡以晄、曾天养部攻占舒城,国藩故友,督办安徽团练大臣、在籍工部侍郎吕贤基战死,太平军进bī临时省城庐州(原省城安庆已被攻占)。十一月十日,江忠源赶到庐州布防,可带去的兵勇仅二千七百人。清廷正以全力堵截北上的太平军,极为担忧安徽的太平军与河南的捻军合流,与天津的太平军相呼应。十一月十一日,咸丰皇帝接受礼部左侍郎宋晋建议,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再下谕旨,指名要曾国藩率领已经招募的楚勇六千,“乘船顺流东下,与江忠源会合,水陆夹击,以期收复安庆及桐(城)、舒(城)等城,并可牵制贼匪北蹿之路”。46
江忠源手中有多少兵,曾国藩此时募了多少湘勇,水师组建起来没有,宋晋不明就里;西征的太平军兵力有多少,47他也不清楚。既不知己,亦不知彼,而是一厢情愿地要二人收复安徽。可“现在两湖地方,无一舟可为战舰,无一卒习于水师”的状况,皇帝是知道的。曾国藩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半个月内赶办出一支水师来,拿什么“将皖省沿江贼船大加剿洗”呢?只能说明皇帝在危笃的形势面前,已经乱了方寸,急火攻心,说胡话了。截至十一月底,曾国藩督造成的快蟹船,仅有十艘,而且油漆未gān,捻灰未固,根本还下不了水;而由广东采购的船pào、招募的造船工匠,还在路上。至于所谓六千练勇,乃是先前为江忠源做的打算,48训练、军饷等还远远没有跟上;且船只短少,水勇亦无从招募训练。故安徽事态再急,湖南也只能先派江忠浚带楚勇一千赴援。曾国藩也只能硬着头皮复奏:“统计船、pào、水勇三者,皆非一月所能办就。……事势所在,关系甚重,有不能草草一出者,必须明chūn乃可成行。且广东购备之pào,张敬修雇募之勇,皆系奉肃清江面之旨而来者,臣若不督代同行,则殊失皇上命臣统筹全局之意,亦非臣与吴文镕等四省合防之心。臣之斟酌迟速,规划大局,不得不一一缕陈。”
看了曾国藩的复奏,明知他在理,咸丰无可如何,仍不免就其奏章的用词,揶揄一番,以发泄满肚子的闷气。“今观汝奏,直以数省军务,一身克当,试问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时漫自矜诩,以为无出己之右者,及至临事,果能尽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张皇,岂不贻笑于天下!着设法赶紧赴援,能早一步即得一步之益。汝能自担重任,迥非畏葸者比,言既出汝口,必须尽如所言办与朕看。钦此。”
其实,“统筹全局”云云,乃皇帝的指示,并非国藩自大。譬如,十月初二致骆秉章的上谕中便有“两湖唇齿相依,汉(口)、huáng(州)一带,尤为鄂省门户,该抚等自应不分畛域,一体统筹也”。51这个“等”里面,自然也包括曾国藩。又如十一月十二日的上谕中,则明确说:“该侍郎忠诚素著,兼有胆识,朕所素知,谅必能统筹全局,不负委任也。”52
曾国藩见到皇帝的朱批,心里的委屈、不平可想而知,他那“湖南骡子”式的倔劲儿又上来了,五天后便给皇帝上了道折子,据理力争,分五点为自己抗辩。
一、赶办水师的谕旨,限期三个月,自己并未逾期。“自兴工之日起,统计不满八十日,昼夜催赶,尚不迟缓。”53已新造战船九十号,改造百余号,加上雇载的民船总计四百号,可于正月中旬完毕,所差者是在广东购办的船pào,船pào不到,不能起行。言外之意,即使逾时,责任在广东而不在湖南。
二、扫dàng江面,克服安庆的谕令不现实,不可能。“查现在huáng州以下,节节被贼占据,修城浚壕,已成负隅之势,……若舟师东下,必须克复huáng州,攻破巴河,扫清数百里江面贼踪,乃克达于皖境,此则万难之事,微臣实无把握。”54江忠源兵单势危,自己则等候船、pào,沿途又必会遭太平军的节节顽抗,“何能遽行扫清,直抵安徽?”球抛回给了皇帝,暗喻他不明形势,一厢情愿。
三、通盘筹划数省军务者,是各省督抚,而非他欲以一身克当。“三省合力防堵之说,系臣骆秉章与臣函内言之;四省合防之说,系臣江忠源与臣函内言之;待南省船pào到鄂,即与北省水师合力进剿,系臣吴文镕与臣函内言之;……臣之才力固不能胜,臣之见解亦不及此,此系吴文镕、骆秉章、江忠源三臣之议论。然舍此办法,则南数省殆不可问矣。”55
四、湖南练勇,正在湘南剿匪,不可能马上撤回。“目下桂属正在搜捕之际,未便遽行更换;郴州、永兴正在危急之际,不能不星速进剿。且待船将办齐,pào将到齐,再将各勇撤回,带赴下游。”56断然回绝了皇帝要求他撤回剿匪的湘勇,进军安徽的要求。暗喻皇帝不顾轻重缓急,在瞎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