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复已经意识到,中西学术不仅仅是民族之争,而且时代之差,也就是古今之别。因此,他指出,西学是西方人实际生活的产物,“西学中源”论不过是“扬亡抑人,夸张博雅”,“于实际从未讨论”的幼稚可笑的议论。[21]救补的办法就是“以西释中”,“以今释古”。他说:“虽然,由斯之说,必谓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有,甚者或谓其学皆得于东来,则又不关事实适用自蔽之说也。夫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jīng,则犹之不学无术来化之民而已。祖父虽圣,何救子孙之童婚也哉!大抵古书难读,中国为尤。二千年来,士徇利禄,守阙残,无独辟之虑。是以生今日者,乃转于西学,得识古之用焉。此可为知者道,难与不知者言也。”[22]由于严复的格义方式是“以西释中”,故在他的文章中,达尔文、斯宾塞、牛顿、柏拉图、赫胥黎等西方学者的名字大量出现,他们的思想也随时发挥和介绍;相形之下,中国孔孟的语录则很少引用。实际上,他花费大量jīng力投身翻译,也可以说是他的“格义”观的体现。
人所皆知,近代以降,文化史上所出现的中西之分,本质上是古今之争。以中学为主,对西学进行格义,实际上是以古释今,这是一种传统的思维方式;以西学为主,对中学进行格义,本质上以今释古,则是一种近代的思维方式。
在中西文化的冲撞和融汇中,严复当时独树一帜,能以今释古,这是其超出同侪的地方,也是他比康有为高明之处。虽然他的解释不免牵qiáng附会之处,但在当时毕竟开启了一条新路,以后,“五四”新文化人大体是沿着他的这个方向发展。
(二)对居于“官学”地位的经学的态度有别。由于两人的“格义”不同,因此双方对经学的态度自然也产生了裂缝。
康有为尚未摆脱“中体西用”思想的桎梏,甲午战争前后一段时间他在万木草堂“以孔学、佛学、宋明学为体,以史学、西学为用”教导学生[23]。1895年,他在上海qiáng学会章程中载明,学习中西各门学问“皆以孔子经学为本。”戊戌变法时,康有为再次提出“经学”为变法之本:“窃谓今日,非维持人心,激励忠义,不能立国,而非尊崇孔子无以维人心而厉忠义。此为变法之本。”康有为授意梁启超为御史宋伯鲁所草的奏稿,明确地指出:“夫中学体也,西学用也,无体不立,无用不行,二者相需,缺一不可。”[24]故此,康有为提出要立孔教,“使人知君臣父子之纲,家知仁恕忠爱之道。”[25]康有为的变法思想是以今文经学为武器,他认为儒家的最重要的经典是《周易》与《chūn秋》。他说:《周易》“专明变易之义”,“孔子之道,至此而极矣。”他极为欣赏《周易系辞》中的这一段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以此来阐释和建构自己的变法理论。可以说,康有为的学问范围基本上仍以传统学术为主。
严复则激烈批评“中体西用”的思维模式,他在《天演论》的译序中就说:“西学之事,问涂日多,然亦有一二巨子,池然谓彼之所jīng,不外象数形下之末,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针对先前的洋务派“西学”观提出了批评。随后,他在《〈与外jiāo报〉人书》中明确指出,“体”、“用”不可分割,一个国家的政教学术好像具备各种器官的生物,它的各个组成部分是完整的统一物。它们的功能(“用”)与其结构(“体”)不能分开,不能把马的四个缔子加在牛的身上,“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26]“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如果“合而为一物”,连道理名义都讲不通,更不要说能行得通了。
严复对传统经学,不管是汉学考据,还是宋明理学都直截了当地给予斥责。所谓汉学考据,“一言以蔽之,曰:无用”,所谓程朱理学、永嘉经制,顾炎武的《明夷待访录》、huáng宗羲的《日知录》,“一言以蔽之,曰:无实”。“且其所托愈高,去实滋远,徒多伪道,何裨民生也哉!……故由后而言,其高过于西学而无实;由前而言,其事繁于西学而无用。均之无救危亡而已矣。”[27]康有为深受陆王心学的影响,他认为陆王心学“直捷明诚,活泼有用”,有利于发扬主观能动性。他说:“欲救亡无他法,但激励其心力增长其心力,念兹在兹,则爝火之微,自足以争光日月,基于滥觞,流于江河,果能四万万人人热愤,则无可不为,受患于不能救。”[28]严复则与之相反,他对陆王心学持严厉批判的态度。他说:“陆王之学,质而言之,则直师心自用而已。自以为不出户可以知天下,而天下事与其所谓知者,果相合否?不径庭否?不复问也。自以为闭门造车,出而合辙,而门外之辙与其所造之车,果相合否就不龃龉否?又不察也。……忘言性求故……qiáng物就我,后世学者,乐其径易,便于情窳敖慢之情,遂群然趋之,莫之自反。其为祸也,始于学术,终于国家。”[29]对于传统儒家经典,严复也予以有力批评。他说:“六经五子以君子而束缚天下,后世其用意虽有公私之分,而崇尚我法,劫持天下,使天下必从己而无或敢为异同者则均也。因其劫持,遂生作伪;以其作伪,而是非淆、廉耻丧,天下之敝乃至不可复振也。”[30]六经系指《诗经》、《书经》、《礼经》、《乐经》、《易经》、《chūn秋》,五子则指宋朝道学家周敦颐、程颐、程灏、张载和朱熹,他们在清朝居有正统地位,尤其是朱熹辑注的《四书》为钦定的士人必读书,科举考试亦以其为参考,故批判六经五子实质上是对正统思想和官方意识形态的挑战。
由于对传统文化的历史判断有明显差异,自然在现实的价值判断上也会作出不同反应。康有为上了一个奏折:《请尊孔圣为国教,立教部、教会,以孔子纪年,而废yín祀折》,明确提出“教旨”方面的改革,要求立孔教为国教。他说:“窃惟孔子之圣,光并日月;孔子之经,流亘江河;岂待臣愚,有所赞发。惟中国尚为多神之俗,未知专奉教主,以发德心。”他认为西方的文明国家都是信一神教。落后的国家则信多神教。中国民间信仰还是多神教,故为西方国家所笑话,所以他认为也要建立一个一神教的宗教。“夫大地教主未有不托神道以令人尊信者,时地为之。若不假神道而能为教主者,惟有孔子,真文明世之教主,大地所无也。乃刘歆起,伪作古文经,托于周公,于是以六经为非孔子所作,但为述者。唐世遂尊周公为先圣,抑孔子为先师,于是仅以孔子为先师,于是仅以孔子为纯德懿行之圣人,而不知为教主矣”。“遂令中国诞育大教主而失之,岂不痛哉!臣今所编撰,特发明孔子为改制教主,六经皆孔子所作,俾国人知教主,共尊信之”。[31]康有为不仅这样说,而且还照此去做。嗣后。他就发起成立了保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