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传统文化不能采取随意贬损的态度,因为它溶注了历代志士仁人的心血;对于孔孟经书,则应继续倡读,因其对于塑造国民人格,有极为重要的教化作用。“夫读经固非为人之事,其于孔子,更无加损,乃因吾人教育国民不如是,将无人格,转而他求,则亡国性。无人格谓之非人,无国性谓之非中国人,故曰经书不可不读也。”[74]读经是为了树立国民人格,而“忠孝节义”应成为国民jīng神的主体。“盖忠之为说,所包甚广,自人类之有jiāo际,上下左右,皆所必施,而于事国之天职为尤重”;“孝者,隆于报本,得此而后家庭蒙养乃有所施,国民道德发端于此,且为爱国主义所由导源”,“节者,主于不挠,主于有制,故民必有此,而后不滥用自由,而可与结合团体”。至于义,则百行之宜,所以为人格标准,而国民程度之高下视之。但使义之所在,则性命财产皆其所轻。”[75]严复认为,建立民彝“诚宜视忠孝节义四者为中华民族之特性”。“以此为立国之jīng神,导扬渐渍,务使深入人心,常成习惯。”惟其如此,“夫而后保邦制治之事,得所附以为施。”[76]
应当指出,严复在有选择地倡导传统文化的同时,并没有否定继续学习“西学”的必要性,如他也是在发表《读经当积极提倡》一文中,指出:“若夫形、数、质、力诸科学,与夫今日世界之常识,以其待用之殷,不可不治,吾辈岂不知之?”[77]他在谈及青少年的教育安排时说:“寒家子女少时,皆在家塾,先治中文,经传古文,亦无不读,”“至于从事西文西学,极早须十五六方始,此后中文,则听子弟随地自修可耳。”[78]严复对自己的子女教育大体也是这样安排,童年在家治中学,到少年时期,送其出洋留学。有时候严复对读经一事也表现了慎重的态度,“读经自应别立一科,而所占时间不宜过多,宁可少读,不宜删节,亦不必悉求领悟;至于嘉言懿行,可另列修身课本之中,与读经不妨分为两事,盖前者所以严古尊圣,而后者所以达用适时。”[79]可以说,严复晚年提出的“读经”主要是限于道德教育领域,“用以保持吾国四五千载圣圣相传之纲纪彝伦道德文章于不坠。”在严复看来,“西学”的长处是自然科学,中国向西方学习科技没有什么怀疑之处。但是,中国人在向西方学习的同时,不应当数典忘祖,完全背叛自己的文化传统,而应该发掘民族jīng神的原动力,弘扬传统,光大传统,对中国传统予以现代阐释,使之实现向现代的转换。
如何实现传统向现代的创造性转换,这是任何一个迈向近代化的国家都无法回避的课题。解决这一间题的一个症结就是如何给传统文化赋予现代意义.西方国家的成功经验证明,它们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传统文化,相反通过挖掘传统文化的jīng神养料,使自身的文化传统得以延伸和光大,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jīng神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从这一个角度看,严复晚年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不仅无可厚非,而且有其合理因素。以严复在英国的经验体会和他对中国社会变革的亲身经验,他无疑已看到传统文化在近代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能成功地处理历史遗产,往往可带来社会的有序、稳定与和谐;对传统文化的蔑视,则可能因为价值领域的真空,伦理道德的失范,整个社会失去应有的平衡,而陷于一场巨大的混乱之中。正是基于这一理解,严复晚年对传统文化作了重新估价。
严复晚年对中西文化的重估,除了其自身的学理探讨使然外,更多的是来自中国社会现实的刺激和对西方文明所出现的危机的深深失望。从国内情况看,民国初建伊始,政治仍漆黑一团,社会动dàng不安,共和政体徒具形式,“吏之作jian,如蝟毛起,民方láng顾,有朝不及夕之优。”[80]严复未能dòng察产生这一情况的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而将之归究为辛亥革命所倡导的自由平等和民主共和,由此引起他对共和政体的大为不满,“终觉共和国体,非吾种所宜”[81],认为只有实行君主政体,建立一个稳固的qiáng有力政府,才能结束社会的动乱局面,“故问中华国体,则自以君主为宜”。[82]既然中国还需实行君主政体,那么“将必有孟(子)、董(仲舒)、韩(愈)、胡(安定)其人者出,举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于既废之余,于以回一世之狂惑,庶几得去死亡之祸,而有所息肩。”[83]这样,重新认识传统文化自然就是必要的了。
从国际环境看,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西方列qiáng相互残杀,昔日资本主义世界的繁华之梦被硝烟滚滚的战争风云击得粉碎,目睹这种战争惨况,严复更是为之震惊,他不禁悲叹:“欧罗巴之战,仅三年矣,种民肝脑涂地,身葬海鱼以亿兆计,而犹未已。横bào残酷,于古无闻”[84],“文明科学,效其于人类知此”,“当糜几许金钱,当残若gān生命?”他对西方文明的理想之梦随之也破灭,“西国文明,自今番欧战,扫地遂尽。”[85]他从自己这段不寻常的经历中深切认识到:“不佞垂老,亲见脂那七年之民国与欧罗巴四年亘古未有之血战,觉彼族三百年之进化,只做到‘利己杀人,寡廉鲜耻’八个字。回观孔孟之道,真量同天地,泽被寰区。此不独吾言为然,即泰西有思想人亦渐觉其为如此矣。”[86]
严复如此贬低西方文化的全部价值,如此抬高中国文化的未来意义,自然是相对偏激了。但是返观当时的知识界,有这种思想倾向的人大有人在。欧战期间,西方思想界也有不少人,以为西方物质文明破产了,科学破产了,需要从东方文明中寻求jīng神养料,并对以孔子为代表的传统儒家伦理学说深表钦佩。德国历史学家斯宾格勒轰动一时的著作《西方的没落》,就是弥漫西方的文化悲观主义的表现。当时欧洲许多人的心态是“总觉得他们那些物质文明是制造社会险象的种子,倒不如这世外桃源的中国,还有办法”,[87]在东方,印度著名文学家泰戈尔表示:“泰西文化单趋于物质,而于心灵一方缺陷殊多,此观于西洋文化因欧战而破产一事,已甚明显;……反之东洋文明则最健全”,[88]于是研究东方文化一时成为国际知识界的时尚。这股思cháo波击国内,康有为提出“以孔教为本”论,梁启超主张“东西文化互补”观,章太炎鼓chuī“复兴亚洲古学”,孙中山倡言“固有道德高尚”论,与这些观点相映照,严复内心世界也发出了共鸣:“往闻吾国腐儒议论谓:‘孔子之道必有大行人类之时。’心窃以为妄语,乃今听欧美通人议论,渐复同此,彼中研究中土文化之学者,亦日益加众,学会书楼不一而足,其宝贵中国美术者,蚁聚蜂屯,价值千百往时,即此可知天下cháo流之所趋矣。”[89]正是在这样一种思想背景下,中国知识分子开始了非资本主义道路的探索,以李大钊、陈独秀为代表的激进民主主义迅速向以“苏俄模式”为样板的社会主义迈进;而严复、梁启超、章太炎等人则开始转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