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严复在《政治讲义》中对卢梭思想的批评主要是从学理的角度,那么,1914年2月,他在《庸言报》第25,26期上发表的《《民约》平议》则是基于现实的考虑。严复将民国初年的社会动dàng看成是革命所造成的后果,而革命风cháo的兴起与卢梭思想的影响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关系。他在给弟子熊纯如的信中说“自卢梭《民约》风行,社会被其影响不少,不惜喋血捐生以从其法,然无济于治,盖其本源谬也。刻拟草《《民约》平议》一通,以药社会之迷信。”[58]由此可见,严复的《《民约》平议》,本意是对革命学说(以卢梭思想为例证)的一次清算。
在文中,严复对卢梭的“民约论”的理论渊源、理论内涵及其实践后果,展开了详细讨论。从理论渊源看,“卢梭之为政论也,固先熟于两英人之书,其一曰赫伯思(Hobbes),其一曰洛克(J.Locke)。二人者,欧之哲学政治大家,不独于英为杰出。民约之义,创于赫而和于洛,卢梭特发挥昌大之而已。”[59]卢梭的“民约”学说,“其名虽本于赫,而义则主于洛者为多云。”[60]从理论内容看,卢梭“民约”之“大经大法”主要有:(甲)“民生而自由者也,是故自由平等而乐善者,其天赋之权利也。”(乙)“天赋之权利皆同,无一焉有侵夺其余之权利。是故公养之物,莫之能私。”(丙)“群之权利,以公约为之基;战胜之权利,非权利也。凡物之以力而有者,义得以力而夺之。”[61]上述严复对卢梭学说的概括,实际上并不全面。因为卢梭“民约论”的根本旨趣在“主权在民”,至于其它思想阐释只是为其预设理论前提。
随后,严复逐条批驳了卢梭的观点。其一,卢梭所谓民生而自由的自然状态并无历史根据,“则安用此华胥、乌托邦之政论,而毒天下乎!”[62]在严复看来,现实的情况已与卢梭之说大相径庭。“夫言自由而日趋于放恣,言平等而在反于事实之发生,此真无益也,而智者之所不事也。自不佞言,今之所急者,非自由也,而在人人减损自由,而以利国善群为职志。至于平等,本法律而言也,诚为平国要素,而见于出占投票之时。然须知国有疑问,以多数定其从违,要亦出于法之不得已。福利与否,必视公民之程度为何如。”[63]其二,卢梭主张“人人不得有私产业,凡产业皆篡者”,故其书名为救世,“其实则惨刻少思,恣睢bào戾。”[64]其三,卢梭所谓“凡人得一权利,必待一切人类之公许而后成”,于事实为不可能;且战胜国qiáng迫战败国订立屈rǔ和约,“安在力之不足畀人以权利耶!”[65]
卢梭学说流衍发凡达二百余年,对法国和世界其它国家影响甚大,然其见诸实践的后果如何呢?当初,卢梭自创其学说时是为了给人类带来幸福,给社会带来平等,给个人带来自由,“然而执是推行,将果为人伦之福利欤?”严复认为,“抑其深极,所害者不仅富贵之家,而贫贱者所蒙乃尤烈”。“自此论之出,垂二百年,不传bào烈之子,亦有仁义之人,愤世法之不平,闵民生之况瘁,奉若玉律金科,以为果足以救世。一误再误,不能自还。”[66]给人类社会和历史发展带来了莫大的不幸。故严复的结论是“卢梭之说,其所以误人者,以其动于感情,悬意虚造,而不详诸人群历史之事实。”由是观之,“卢梭之所谓民约者,吾不知其约于何世也”。[67]
上述严复对卢梭“民约论”的批评,撇开它的现实意义不论,从纯学理而言,它蕴含不少合理因素,且不乏真知灼见。罗素后来在他的《西方哲学史》中,也对卢梭的思想作了类似于严复这样的批判。遗憾的是,西方资本主义由于受到理性主义的引导,进行了自我调节,从而避免了革命所带来的祸乱。中国的近代社会则一直被一种非理性的激情所牵引,革命接踵发生,然近代化的进程则一误再误,世局越来越坏,由此也不难想见,严复晚年所处的尴尬处境。这是严复的悲哀,还是一个不成熟社会的悲哀?这是值得人们去反思的一个问题。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严复主张“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使之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得以发展和光大。
对严复这一代人来说,有一个始终无法摆脱的问题,即民族文化在新的环境、新的时代如何生存的问题。民族文化不等于传统文化,但传统文化的确构成民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而民族文化的生存多少是和传统文化的出路联系在一起。“自欧美学科东渐亚陆,其所扬榷而举似者,不独名物异古已也,即其理想往往为古人之所无。将欲废之乎?则于今日之事,必有所之。将欲倡之乎?
则其势且将以蔑古。……使古而蔑,将吾国之有存者几何?”[68]严复对这一问题,颇费思考。他对比中西文化,以为西学长于自然科学,可信而不可弃,“中国旧学,德育为多,故其书为德育所必用。”[69]即使认定中国文化“有病”从更新中国文化的角度出发,也有必要治“旧学”。“譬如治病之医,不细究病人性质、体力、习惯、病源,便尔侈谈方药,有是理乎?始无论国粹、国文,为吾人所当保守者矣。故不佞谓居今言学,断无不先治旧学之理,经史词章,国律伦理,皆不可废。惟教授旧法当改良。”[70]基于此,严复主张中西学并存融合,“统新故而视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不至枯守其旧,盲随于新”。
民国初年,严复的观点逐步向传统文化倾斜,最为人们注目的是他在给弟子熊纯如信中的两段话语,如:
“鄙人行年书近古稀,窃尝究观哲理,以为耐久无弊,尚是孔子之书。四子五经,故(固)是最富矿藏,惟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而已;其次则莫如读史,当留心细察古今社会异同之点。”[71]
“鄙人年将七十,暮年观道,十八、十九殆与南海相同,以为吾国旧法断断不可厚非,……即他日中国果存,其所以存,亦恃数千年旧有之教化,决不在今日之新机,此言日后可印证也。”[72]
前一段话虽然对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家学说作了很高评价,但它还提出“须改用新式机器发掘淘炼”,表明他对传统文化并没有无条件地承继。后一段话将自己的立场与康有为相提并论,断言中国未来之转机有待中国千年“礼治教化”的发扬光大,带有更为浓厚的“复古”色彩。
对传统文化的重新估价,导致了严复对“尊孔读经”的极力提倡。1913年,他领衔发起成立孔教会;同时,他还公开发表《思古谈》、《读经当积极提倡》、《导扬中华民国立国jīng神议》等论文和演讲,阐述思古与读经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他认为,中国传统文化“质文递擅,创制显庸,聚无数人之心力,勤苦为之礼乐文章焉,至于吾济,乃得于民种之中,而犹有当前之地位,如是之阶级,则推原返本,非席吾古人之遗泽,又何从而得之!”[73]据此,他呼吁:“呜呼!蔑古之徒,可以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