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伯纳“自己实在无多创造的思想,而是善于剽窃别人的思想”。他所剽窃最得力的人就是魏伯(按:韦伯)夫妇。萧伯纳的文字啰嗦,思想浅出,作品风行一时,一辈子赚了很大的钱。他对于抽版税是丝毫不苟的。章士钊求见,说:“先生在中国很出名。”他说:“在中国出名何用?中国不曾参加国际版权协定。”这虽然带有笑话,但我在英国读书时(三十年了),大学学生演他的戏,版税一道决不放松--尽管他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萧伯纳将老,怕要死,写了一本《返于老彭》(BacktoMethuselah),还是一部大作(大约是1920年)。从此以后,剽窃得越发生吞活剥,见解越无中心,越说越无责任心。我想,假如不返于老彭,少活三十年,岂不更为完美?这实在不像人死后的说话,但这样场合,这样说法我却有点摹仿他的调儿。
张家祠言和(2)
在傅斯年眼里,魏伯夫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一对彻头彻尾的“社会主义的新官僚派,人道主义的色彩甚淡,效能的观念甚重,而谓人道主义者为幻想家”。傅还指责道:“魏伯夫妇晚年大大赞赏苏联,以为是一个新的文明。在东方的民族中,三个人都极其佩服日本,因为中国人'乱哄哄','不会办事',(好个帝国主义的看法!)魏伯游中国后,说中国人是劣等民族,萧伯纳游日本,路过上海几有不屑上岸的样子。”最后,傅斯年对萧伯纳做出的结论是:“他在政治上,是看效能比人道更重的;在思想上,是剽窃大家;在文章上,是滑稽之雄;在戏剧上,是一人演说;在艺术上,是写报纸文字。”按照傅斯年的说法,萧伯纳是一个极其糟糕、一无是处的骗子和妄人。
与傅斯年友善的抗战期间《中央日报》主笔程沧波撤退台湾许多年后,对此评论说:“《我看萧伯纳》大概是孟真最后一篇文章,这一篇短短的文章结束了孟真三十年的文字生涯。这一篇文章,是孟真'等身著作'的压台戏。孟真在那篇文章中说:他不是学戏剧,他也不是学文艺批评,但是,像萧伯纳这样一个题目,不是一个专家写得好的,这样一个复杂、迷乱、幻景的题材与人物,不是具有丰富的中西学识、超特的智慧,是没法一刀劈下去的。孟真那一篇文章,把一个萧伯纳,一刀劈下去了。萧伯纳经他这一劈,由神奇化为腐朽,把萧翁一生的魔术全揭穿了。孟真的不朽,那一篇文章就够了。”傅氏另一老友毛子水也评价道:傅氏文章中的“三千个字,将永为文学批评史上重要的文献,是要'知人论世'者所不可不读的。……孟真先生以萧伯纳'看效能比人道重'的理由而不满萧伯纳,对极了!”程氏、毛氏所言,是耶,非耶,尚需更长的时间加以鉴别。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傅文一出,打破了萧伯纳的神话,许多沉浸在萧伯纳迷梦中的中国人逐渐警醒,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变得清晰、明智,萧伯纳的神态仪容以及在中国产生的影响,也成了蜥蜴的残梦--恐龙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与傅斯年思想大不相同,或曰背道而驰的是,陶孟和除接受了韦伯夫妇“社会调查”的思想并照章行动外,对苏联一切人事也大加赞赏。1924年1月24日,苏俄领袖列宁去世,已从英国回到国内的陶孟和表示了深切悼念。2月26日,他与李大钊、马叙伦、郁达夫、丁西林、沈尹默等47位教授致函北京政府外jiāo总长顾维钧,要求政府与苏联恢复邦jiāo。函中特别指出:“苏俄以平民革命推倒帝制……其显扬民治,实吾良友”云云。由于对苏联革命的赞成与崇敬,陶氏的政治思想逐渐滑向左倾,并对中共的思想与做法表示同情的理解。
傅斯年却是死硬的反共分子,对中共与苏联布尔什维克皆无好感,公开表示反对。在1932年发表的《中国现在要有政府》一文中,称共产党“大体上是祖传的流寇,不过以前的流寇但由凶年失政造成,今之共产党乃由凶年失政以外,更加以国民经济之整个崩溃而已”。除了反共,傅同样反苏,“因为民族主义与人道主义,所以反共反苏”。在傅氏的眼里,共与苏是连带的,不可分割的一根绳上拴着的两个蚂蚱,对这两个蚂蚱,他心生嫉恶,欲加以铲除之而后快。按傅斯年的说法,中共紧随苏联其后,学斯大林那一套,搞得不是民主而是专制,有一套不讲事理不重人性的办法,所以一旦共产党掌权,社会秩序就将大乱,甚至人民的自由也会被剥夺,文化会变成一片荒漠等等。
陶孟和早年曾对蒋介石本人和国民政府寄予了厚望,并与蒋氏本人有过接触。按金岳霖晚年的说法,“从他的家庭着想,他是可以当蒋介石的大官的,可是他没有。我有一次在南京,疑心他要做南京的官了,因为他住的地方真是讲究得很。可等待了好久,他仍然没有做南京的大官,我疑心错了”。又说:陶孟和的“思想偏左,不是旧民主主义者,也不是共产党人。他的政治思想可能最近社会民主,但是也没有这方面的活动”。金氏所言大体不差,陶孟和不是一个刻意追求做党国大员的人,如果刻意要做,凭其与huáng郛、钱昌照、沈怡的姻亲关系,应该大有希望。抗战期间,陶以无党派人员和自由知识分子的身份,出任国民政府参政会参议员,开始涉足政界。但随着对国民党及蒋家王朝认识不断加深,由失望渐渐产生反感。后来随着主持多项农村经济与社会状况调查,以及整个社会政治向心力转移,陶改变了自由知识分子的jīng英姿态,“左倾思想日益qiáng烈”。在李庄时期,对于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情形,陶孟和曾引用原清华大学校长、时任农林部部长周贻chūn的话对手下的同事说:“国民政府已经烂到核心了(RottentoCore),就是说不可救药了。”但面对这个“不可救药”的政府,有一些所谓社会名流,仍不知好歹地趋炎附势,竭力维护这个“核心”。为此,陶孟和以嘲讽的口气举例说:这种人见到政治高层人物,屁股坐在椅子边边上,不管对方说什么,他只公jī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一副奴才之相,望之令人生厌。由于国民政府“核心”的腐烂,导致陶孟和在苦闷与痛苦中思想越来越左倾,最终“弃暗投明”,全面倒向中共。
张家祠言和(3)
傅斯年则不同,他痛恨国民党政府腐败,但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式的痛恨,骨子里一直是忠诚不减,且有欲以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倾的妄念。这一政治观念的形成,除了傅氏本人的性格之外,还有一些复杂的社会原因,相互影响jiāo织聚成。正如台北傅斯年研究专家王汎森所言:在那样的一个时代,要想成为一个学阀或学霸,必须有学术以外的网络和绵密的政府关系,同时还要与仅有的几个基金会如中基会、中英庚款委员会,保持密切关系。而傅斯年正好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无论是政府内部自由派、党国大员朱家骅,还是亦师亦友的中基会主要负责人之一胡适,都与傅保持了非同寻常的关系。在民间资源绝少的年代里,这是极为关键的关系。从傅斯年来往的书信以及在李庄时对梁家兄弟、林徽因的关照,还有后来为陈寅恪治眼疾特别向朱家骅与基金会求请款项的事件中,可见出这种关系及其效力。抗战时期,傅斯年为贫病jiāo加的知识分子向各方请求补助,成为他生活中很大的一项要务,被誉为“照顾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因为这种关系和缘由,王汎森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角色使得他在政治态度上不可能与国民党政府决裂,他对政治的不满与批评,驱使他连续轰走两位行政院长,但他只是'御史',而不是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