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进一步解释说:“弟平日办此所事,于人情之可以通融者无不竭力,如梁思永兄此次生病,弄得医务室完全破产。寅恪兄自港返,弟主张本院应竭力努力,弟固以为应该,然于章制之有限制者,则丝毫不通融。盖凡事一有例外,即有援例者也。”此信写罢,傅斯年似觉仍有话没有解释清楚,又在信笺上端一空白处特地注明寅恪何以历来称为“专任研究员暂支兼任薪”之故云云。
叶企孙接信后,觉得傅斯年所言有理,于6月30日回信说:“关于寅恪事,尊见甚是,请兄电彼征询其意见,倘彼决定在李庄工作,清华方面谅可容许其续假也。寅恪身体太弱,李庄昆明两地中究以何处为宜,应由彼自定。”傅斯年接信,没有按叶企孙所言去做,理由是:“以前此已两函与之商榷此事,而电文又不能明也。然寅恪来信,未提及弟信,来信嘱弟托杭立武兄设法在广西大学为彼设一讲座云云”,索性把叶信扔到一边不再搭理。
可能是对陈寅恪的处境关照心切,叶企孙对此种变局却视而不见,热情不减,坚持聘陈寅恪为史语所专职研究员。按他的想法,既然在李庄的傅斯年不再理会,那就自己以总gān事的名义做主直接颁发聘书寄往桂林。7月下旬,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办事员刘次箫在致傅斯年的信中附一消息说:“叶先生函商院长聘陈寅恪先生为专任研究员,月薪六百元外加薪四十元,院长已批准照办。俟叶先生将起薪月日函复核,聘书即当寄贵所转寄桂林也。”
雾都遥念陈寅恪(3)
傅斯年看罢此信,如同冷水泼头,当场把信摔在地下,大喊一声“他凭什么!”跳将起来。傅斯年此前已说得非常明确,陈寅恪如任史语所专职,就必须来李庄,但陈氏尚未表态,自己亦未qiáng行令其来川,两边当事者皆静观其变,以待形势的发展。作为一个远在重庆的中研院“闲曹”--院长手下的总gān事,每天要处理的事务如此之多、之杂、之紧急,何以迫不及待地跳将出来,踏着鼻子上脸,旁若无人地发号施令?如此不把自己这位号称“huáng河流域第一才子”、“学界大鳄”放在眼里,①这不是故意找事吗?尽管自己大病在身,但还没有行将就木,或者真的像孔祥熙之流期盼的那样“快不行了”(按:傅在重庆住院治病时,与之不睦的孔祥熙放风,说傅“快不行了”,傅大为恼怒),说不定哪一天会百病俱痊,返老还童,再度窜出深山老林,笑傲江湖,号令中研院各诸侯以威天下。如今,叶企孙竟公然蔑视自己这只卧虎的存在,岂不是欺人太甚?想到此处,傅斯年满怀悲愤之情,提起如椽大笔,于8月6日向叶企孙发出了一通连珠pào式的“声明”:
一、弟绝不承认领专任薪者可在所外工作。在寅恪未表示到李庄之前,遽发聘书,而6月份薪起,即由寅恪自用,无异许其在桂林住而领专任薪。此与兄复弟之信大相背谬。
二、自杏佛、在君以来,总gān事未曾略过所长直接处理一所之事。所长不好,尽可免之;其意见不对,理当驳之。若商量不同意,最后自当以总gān事之意见为正,但不可跳过直接处理。在寅恪未表示到李庄之前,固不应发专任聘书,即发亦不应直接寄去(以未得弟同意也),此乃违反本院十余年来一个良好Tradition之举也。
三、为弥补寅恪旅费,为寅恪之著作给奖(或日后有之,彼云即有著作寄来),院方无法报销,以专任薪为名,弟可承认。在此以外,即为住桂林领专任薪,弟不能承认。
此事幸寅恪为明白之人,否则无异使人为“作梗之人”。尊处如此办法,恐所长甚难做矣。弟近日深感力有不逮,为思永病费,已受同人责言。今如再添一个破坏组织通则第十条之例,援例者起,何以应付。此弟至感惶恐者也。
如此言词激烈的檄文作完后,傅斯年仍觉尚有千头万绪的言语没有尽情说出,继续挥动大笔,以家长对孩子、老师对学生、长辈对晚生的口气教训:
即令弟同意此事,手续上亦须先经过本所所务会议通过,本所提请总处核办。总处照章则办理。亦一长手续也。又及与此事有关院章各条文:组织通则第十条“专任研究员及专任副研究员应常川在研究所从事研究。”第二条“本院各处所及事务人员之服务均须遵守本通则之规定”。此外,间接有关者尚多,故领专任研究员薪而在所外工作,大悖院章也。
傅斯年将一连串的“pào弹”淋漓尽致地倾泄而出,愤懑之情渐渐缓解,突然觉得应该以最快的速度打消陈寅恪就聘的念头,否则将出现不必要的麻烦。他拟了“总处所发聘书,乃假定兄到李庄者”的电文,请那廉君连同信件一同发了出去。
8月14日,傅斯年的激愤心情已趋平和,经过理智思考,怕陈寅恪接到电报后产生误会,“此固以寅恪就广西大学之聘已解决,然或有得罪寅恪太太之可能”。于是又即刻修书一封,先是促其尽速迁川,“瞻念前途,广西似非我兄久居之地”,“若不早作决意,则将来更困难矣”,然后对自己不满叶企孙发聘书之事,又向陈寅恪作了解释:“此事在生人,或可以为系弟作梗。盖兄以本院薪住桂,原甚便也。但兄向为重视法规之人,企孙所提办法在本所之办不通,兄知之必详。本所诸君子皆自命为大贤,一有例外,即为常例矣。如思永大病一事,医费甚多,弟初亦料不到,舆论之不谓弟然也。此事兄必dòng达此中情况。今此事以兄就广西大学之聘而过去,然此事原委就不可不说也。”
陈寅恪接信后,于8月30日复信道:“弟尚未得尊电之前,已接到总办事处寄来专任研究员聘书,即于两小时内冒暑下山,将其寄回。当时不知何故,亦不知叶企孙兄有此提议。(此事今日得尊函始知也,企孙只有一书致弟,言到重庆晤谈而已。)弟当时之意,虽欲暂留桂,而不愿在桂遥领专任之职。院章有专任驻所之规定,弟所夙知,岂有故违之理?今日我辈尚不守法,何人更肯守法耶?此点正与兄同意也……以大局趋势、个人兴趣言之,迟早必须入蜀,惟恐在半年以后也。总之,平生学道,垂死无闻,而周妻何肉,世累尤重,致负并世亲朋之厚意,唏已。”
陈氏不愧是傅斯年的莫逆之jiāo,他已从傅信中解读出“本所诸君子皆自命为大贤”的个中况味,为了不致引起诸位“大贤”的误会,陈寅恪特以这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方式,不动声色地为傅斯年解困。陈氏出身家业兴旺的名门望族,没有破落大户傅斯年那种自喻为“吾少也贱”的人生背景。有人云:“陈寅恪只是一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式大师尔!”但通过他此次洁身自律,对世事的dòng达明晰,以及为傅斯年巧妙解脱同仁可能产生误会所献的移花接木之术,可见此言大谬矣!
重返清华(1)
重返清华
陈寅恪这边已得到安抚,重庆方面的叶企孙迫于压力,亦来信向傅斯年作了道歉式解释,其理由大致是:梅贻琦在得知陈寅恪抵达桂林后,欲出川资招回这位史学大师继续服务于联大,以保存清华实力。叶企孙得知这一消息,既为中央研究院总gān事,自然要为中研院的兴亡出谋划策,为抢在清华之前抓住陈寅恪,才与朱家骅紧急协商,在得到朱的同意后,顾不得繁杂的典章制度,于匆忙中直接从重庆向陈寅恪发出了聘书。想不到此举引起了傅斯年一番bào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