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句,倒恰好是一种反语。
客:〈微笑)这种旧词儿还很多哩(一面翻着找着,一面说;)。比如"立言"、"引车卖浆者流"、"着之竹牟"、"深恶而痛绝之"、"诛心"、"而
立"、"庭训"、"敬而远之"、"斯亦不足畏也已"、"神往"、"咸与维新"…… 这些,这些用在这里,就显得极其可笑,正也跟引用"先前阔"、"假洋鬼"、"一定想引诱野男人"的女人、"假正经"、"妈妈的"这类的话一样可笑。
主:作者正要我们笑它。"丁0 1 &"^ ;
客:(想起了一件事。)哦,对了!喜欢引用旧句旧词的这种作风,的
确不仅是因为读了旧书而已〔自言自语似的),唔,如果这仅仅只是因为
读多了旧书的话,那么三家村老学究和写"哓岭"的作者,也都是该读多
了旧书,可是一写出来,态度各不相同:一种是把那些旧句的词当作正
派的角色上台,一种可是把它当做歹角和丑角上台。不错,鲁迅喜欢引用旧句旧词的这种作风,他的这种引用法,正是出于他的思想和情感,出
于他那是非善恶的判断:这正表现了他对未庄文化的批评态度。主:我认为这一点比读多了旧书那个原因还重要得多:这一点,是
构成这种作风的更主要因素(稍停〕。我认为我们要是把一个词儿,一句话,一个举动的描写等等,全都孤零地单独提出来看,那就无所谓作风不
作风。我们一定要看看这作者用起这些东西来,是怎样一个态度,他把它用在什么地方,怎样用法等等,这才看得到他的作风。
张氏这一段话,说得很好,他自己也是爱用讽刺的格调的!
不过笔者以为鲁迅所说:"没有相宜的白话,宁可引古语,希望总有人会
懂"那句话,也不一定如张某所说的只是一种"反语"(他的引申,也只有他那
一半的道理),那一时期,他们的确有吸收、溶化、运用古今中外各种语汇的尝
试。"古语"并不一定不可用的,只要我们能消化,使读者看了能懂就可以。
在他们以前,huáng公度就曾主张:"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
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革而书之。"钱
玄同〈鲁迅的友人)也曾主张:"古语跟今语,官话跟土话,圣贤垂训跟泼妇骂街,典谟训话跟yín词艳曲,中国字跟外国字,汉字跟注音字母,袭旧跟杜撰,欧
化跟民众化,信手拈来,信笔写去。"新文学运动,因为针对着当时的复古空气,所以高喊白话文,趋向于"俗化"。当时的作家,曾有融会古今的意向,他们比较熟习古语的运用,他们知道流行于口头的古语,其达意的程度,和白话并不同的(不一定如《阿0正传》中那些怪腔怪调的酸腐成语:)。即如鲁迅记爱罗先珂在北平诉苦说寂寞,道:"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人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然而我之所
谓嚷嚷,或者也就是他所谓寂寞罢。"这一段中的"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便是引用古语。又如《野草》的墓碣文,"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录。那墓碣似是砂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咬人,自咬其身,终以殒颠。,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日中,窥见死尸,胸脑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濛濛如烟然。"他都在运用古语,有如一篇汉魏的小赋,然而很流利,很动人。他是一个身体康健的人,什么都能消化,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
鲁迅的风格,一方面可以说纯东方的,他有着"绍兴师爷"的冷隽、jīng密、
尖刻的气氛;一方面可以说是纯西方的,他有着安特列夫、斯微夫脱的辛辣讽刺气息,再加上了尼采的深邃;朱自清氏说,鲁迅的杂感,这种诗的结晶, 在《野草》里达到了那高峰。他在题辞中说:'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
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借此知道它远非空虚。〃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shòu、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去罢,野草,
连着我的题辞。"这写在一九二七年,正是大革命的时代。他彻底地否定了"过去的生命",连自己的野草连着这题辞,也否定了,但是并不否定他自己。他希望地下的火,火速喷出,烧尽过去的一切;他希望的是中国的新生:在《野草》里,比在《狂人日记》里更多的用了象征,用了重叠,来凝结来qiáng调他的声音,这是诗。他一面否定,一面希望,一面在战斗着。就在这一会,他感到青年们动起来了,感到真的暗夜露出来了,这一年他写了特别多的杂感。这些杂感,比起《热风》中那些随感录,确乎是更现实的了;他是从诗回到散文了。换上杂感这个新名字,似乎不是随随便便的无所谓的。散文的杂感增加了现实性,也增加了尖锐性。他在《三闲集》的序言中说:"恐泊这'杂感,二个字,就使志趣高超的作者厌恶,避之惟恐不远了。有些人们,是当意在奚落我的时候,就往往称我为'杂感家'。"这正是尖锐性的证据。他这时在和"真的暗夜"肉搏了,武器是越尖锐越好,他是不怕^6不满于现状,的6杂感家,这一个恶谥"的。
许多替鲁迅作品作注解的批判家,似乎都忽略了鲁迅的一篇短论:《看书琐记X—)(二),他对于文学的永久性和普遍性,有进一步的看法。他说: "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
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但《水浒传》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
其实,这也并非什么奇特的事情,在上海的弄堂里,租一间小房子住着的人, 就时时可以体验到。他和周围的住户,是不一定见过面的,但只隔一层薄板壁,所以有些人家的眷属和客人的说话,尤其是高声的谈话,都大略可以听到,久而久之,就知道那里有那些人,而且仿佛觉得那些人是怎样的人。如果删除了不必要之点,只摘出各人的有特色的谈话来,我想,就可以使别人从谈话里推见每个说话的人物。但我并不是说:这就成了中国的巴尔扎克。作者用对话表现人物的时候,恐怕在他自己的心目中,是存在着这人物的模样的,于是传给读者,使读者心目中也形成了这人物的模样。但读者所推荐的人物,却并不一定和作者所设想的相同,巴尔札克的小胡须的清瘦老人,到了高尔基的头里,也许变了粗蛮壮大的络腮胡子。不过那性格、言动,一定有些类似,大致不差,恰如将法文翻成了俄文一样。要不然,文学这东西便没有普遍性了。文学虽然有普遍性,但因读者的体验不同而有变化,读者倘没有类似的体验,它也就失去了效力。譬如我们看《红楼梦》,从文字上推见了林黛玉这一个人,但须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人之见,另外想一个, 那么,恐怕会想到的剪头发,穿印度绸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别的什么模样,我不能断定。但试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红楼梦图咏》之类里面的画像比一比罢,一定是截然两样的;那上面所画的,是那时的读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文学有普遍性,但有界限;也有较为永久的,但因读者的社会体验而生变化。北极的爱斯基摩人和非洲腹地的黑人,我以为是不会懂得'林黛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会中人,也将不能懂得。……一有变化, 即非永久,说文学独有仙骨,是做梦的人们的梦话。"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