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评传_曹聚仁【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聚仁

  接着他又说:"就在同时代,同国度里,说话也会彼此说不通的。巴比塞有一篇很有意思的短篇小说,叫做《本国话和外国话》,记的是法国的一个阔人家里招待了欧战中出生人死的三个兵。小姐出来招呼了,但无话可说,勉勉qiángqiáng的说了几句,他们也无话可答,倒只觉坐在阔房间里,小心得骨头疼。直到溜回自己的4猪窝,里,他们这才遍身舒齐,有说有笑;并且在德国俘虏

  营里,由手势发现了说他们的'我们的话7的人。因了这经验,有一个兵便模模糊糊的想:4这世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战争的世界,别一个是有着保险箱门一般的门,礼拜堂一样gān净的厨房,漂亮的房子的世界。完全是另外的世界,另外的国度。那里面,住着古怪想头的外国人。,那小姐后来就对一位绅士说的是:4和他们是连话都谈不来的。好像他们和我们之间,是有着跳不过的深渊似的?其实,这也无须小姐和兵士们是这样。就是我们^……和几

  乎同类的人,只要什么地方有些不同,又得心口如一,就往往免不了彼此无话可说。……这样看来,文学要普遍而且永久,恐怕实在有些艰难。"①这是他的晚年见道之论。他已经体会得一个人的意识形态,就是他那社会环境所孕育的;普遍性和永久性,都受着相当的限制的。

  所以笔者认为在现代作家之中,真的能继续鲁迅风的,只有一个人,那便是他的弟弟周作人;但周作人的隽永风格,却在鲁迅之上,"启明风"的韵味,

  和鲁迅虽不相同,却是瑜亮一时,各不相下的。(钱玄同也说:"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但此

  时此地,"鲁迅风",怕是没有传人了呢!

  二十五文艺观

  孙伏园氏,说到鲁迅思想,受托尔斯泰、尼采的影响(上文已提及〉,"这两种学说,内容原有很大的不同,而鲁迅却同受他们的影响;这在现在看来,鲁

  迅确不像一个哲学家那样,也不像一个领导者那样,为别人了解与服从起见, 一定要将学说组成一个系统,有意的避免种种的矛盾,不使有一点罅隙;所以他只是一个作家、学者,乃至思想家或批评家。"所以,一定要把鲁迅算得是什么主义的信徒,好似他的主张,没有一点不依循这一范畴,这是多余的。马克思学说之进入他的思想界,依然和托尼学说并存,他并不如一般思想家那么入主出奴的。

  依我看来,他的思想体系中,最成熟的还是他的文艺观。五四运动以后, 胡适的文艺理论,虽是一颗彗星似的,光芒万丈,要说是字斟句酌,老吏断狱似的下笔有分寸,还是鲁迅。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便是传世之作(鲁迅曾语笔者:《中国小说史略》,从搜集材料到成书,先后在十年以上。其书取材博而选材jīng,现代学人中,惟王国维、陈寅恪、周作人足与相并人他的短论杂感,也是以谈论文艺为多;笔者且来谈他的文艺论。一不是文艺理论而是文艺批评。

  我们再回到鲁迅晚年所写一篇短论《门外文谈》上去。首先,他提出他的 二文艺起源论。我们听惯了一件东西总是古时候一位圣贤所造的故事,字是仓 : 颉造的。然而作《易经》的人,却比较聪明,他说:"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他不说仓颉,只说后世圣人,不说创造,只说掉换,真是谨慎得很, 文也许他无意中就不相信古代会有一独自造出许多文字来的人的了,所以,就 艺只是这么含含糊糊的来一句。但是,用书契来代结绳的人,又是什么脚色呢? 文学家,的确首先就要想到他,然而并不是的。有史以前的人们,虽然劳动也唱歌,求爱也唱歌,他却并不起草,或者留稿子,文字毫无用处。据有些学者告诉我们的话来看,这在文字上用了一番工夫的,想来该是史官了。原始社会里,大约先前只有巫,待到渐次进化,事情繁复了 ,有些事情,如祭祀、狩猎、

  战争之类,渐有记注的必要,巫就只好在他那本职的"降神"之外,一面也想法子来记事,这就是"史"的开头。况且"升中于天",他在本职上,也得将记载酋长和他的治下的大事册子,烧给上帝看,因此一样的要做文章,虽然这大约是后起的事。再后来,职掌分得更清楚了,于是就有专门记事的史官。文字就是史官的工具,古人说:"仓颉,huáng帝史。"第一句未可信,但指出了文字和史的

  关系,却是很有意思的。

  鲁迅探求到文字的来源,是这么说的:照《易经》说,书契之前,明明是结绳;我们那里的乡下人,碰到明天要做一件紧要事,怕得忘记时,也常常说: "裤带上打一个结。"那么,我们的古圣人,是否也用一条长绳,有一件事,就打一个结呢?恐怕是不行的。或者那正是伏義皇的八卦之流,三条绳一组,都不打结是乾,中间各打一结是坤罢?恐怕也不对。八组尚可,六十四组就难

  记,何况还会有五百二十组呢!只有在秘鲁还有存留的"打结字",用一条横绳,挂上许多直绳,拉来拉去的结起来,网不像网,倒似还可以表现较多的意思。我们上古的结绳,恐怕也是如此的罢。现在我们能在实物上看见的最古的文字,只有商朝的甲骨和钟鼎文。但这些,都已经很进步了,几乎找不出一个原始形态。只在铜器上,有时,还可以看见一点写实的图形,如鹿如象。而这些图形上,又能发现和文字相关的线索:中国文字的基础是"象形"。在古代社会里,仓颉也不止一个,有的在刀柄上刻一点图,有的在门口下画一些画,心心相印,口口相传,文字就多起来,史官一采集,便可以敷衍记事了。中国文字的由来,恐怕也逃不出这例子的。自然,后来还该有不断的增补,这是史官自己可以办到的,新字夹在熟字中,又是象形,别人也容易推测到那字的意义。直到现在,中国还不时生出新字来。

  鲁迅从文字进化的轨迹,看到拼音文字的必然趋向。首先,他先说些和象形有关的东西。象形,"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就是画一只眼睛是"目",画一个圆圈,放几条毫光是"日",那自然很明白、便当的。但有时要碰壁,譬如要画刀口,怎么办呢?不画刀背,也显不出刀口来,这时就只好别出心裁,在刀口上加一条短棍,算是指明"这个地方"的意思,造了"刃"。这已经颇有些办事棘手的模样了。何况还有无形可象的事件,于是只得"象事",也叫做"会意";一只手放在树上,是"采";一颗心放在屋子和饭碗之间,是"盔",有吃有住,安宁了。但要写"宁可"的宁,却又得在碗下面放一条线,表明这不过是用了"盔"的声音的意思;"会意"比"象形"更麻烦,它至少要画两样。如"寳" 字,至少要画一个屋顶,一串玉,一个缶,一个贝,计四样。我看"缶"字还是杵臼两形合成的,那么一共有五样,单单为了"寳"这一个字,就很要破费些工

  夫。不过还是走不通,因为有些事物是画不出,有些事物是画不来,譬如松柏,叶样不同,原可以分出来的,但文字究竟是文字,不能像绘画那样jīng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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