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评传_曹聚仁【完结】(73)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聚仁

  笔者曾经说过,鲁迅的杂感文,都是反映当时当地的实际问题的。他的杂文中,谈论文艺问题以及牵涉文坛人物的,和笔者有关的,就有那么多,我每翻读他晚年那十多本杂感集,不禁感慨系之。

  那几年间,以《自由谈》、《言林》、《文学》、《太白》、《芒种》、《现代》、《人间

  世》这些报刊为中心,所讨论的问题,如"京派与海派"、"第三种人"、"文人相轻",鲁迅都发表了他的意见。关于"文人相轻",他首先引了笔者在《自由谈》所说的话:"曹丕之所谓'文人相轻,者,是'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所指摘,仅限于制作的范围。"他接着就说:"一切别的攻击形体,籍贯,诬赖,造谣以至施蛰存先生式的'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呀,,或魏金枝先生式的'他的亲戚也和我一样了呀'之类,都不在内。倘把这些都作为曹丕所说的'文人相轻',是混淆黑白,真理虽然大哭,倒增加了文坛的黑暗的。"②他的本意,就在另外一段话中提出:"我们现在所处的并非汉魏之际, 也不必恰如那时的文人,一定要4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批评家的对于文人,或文人们的相互评论,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固可,即'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亦无不可。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7,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假使被今年新出的'文人相轻'这一个模模糊糊的恶名所吓昏,对于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yín书的瘪三,无不'彼亦一是非, 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那么,这是怎样的批评家或文

  人呢^他先就非被'轻7不可的!"③他是主张"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的。这是他的文艺批评观。

  他的论《文人相轻》,一直引申到"七论"才完结。他首先指出今之所谓"文人相轻",不但是混淆黑白的口号,掩护着文坛的昏暗,也在给有一些人"挂着羊头卖狗肉"的。"真的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的能有多少呢? 我们在近几年所遇见的,有的是"以其所短,轻人所短"。例如白话文中, 有些是诘屈难读的,确是一种"短",于是有人提了小品或语录,向这一点

  ①《鲁迅全集》第3卷,第202页。

  ②③《鲁迅全集》第6卷,第298—299页。昂然进攻了;但不久就露出尾巴来,bào露了他连对于自己所提倡的文章, 也常常点着破句,"短"得很。有的却简直是"以其所短,轻人所长"了。

  例如轻蔑杂文的人,不但他所用的也是"杂文",而他的"杂文",比起他所轻蔑的别的杂文来,还拙劣到不能相提并论。那些高谈阔论,不过是契诃夫所指出的登了不识羞的顶巅,傲视着一切,被轻者是无福与他们比

  较的,更从什么地方"相"起?他的三、四论,就在和魏金枝的论辩中(魏氏曾在笔者主编的《芒种》半月刊,和鲁迅互相论难),发挥"分明的是非和热烈的好恶"之意,此不具引。

  到了他的五、六、七三论中,鲁迅批评了文人相轻的卑劣手法。他说: "'轻'之术很不少。粗糙的说,大略有三种。一种是自卑,自己先躺在垃圾里,然后来拖敌人,就是'我是畜生,但是我叫你爹爹,你既是畜生的爹爹,可见你也是畜生了 ,的法子。这形容自然未免过火一点,然而较文雅的现象,文坛上却并不怎么少见的。埋伏之法,是甲乙两人的作品,思想和技术,分明不同,甚而至于相反的,某乙却偏要设法说明,说惟独自己的作品乃是某甲的嫡派;补救之法,是某乙的缺点倘被某甲所指摘,他就说这些事情不是某甲所具备,而且自己也正从某甲那里学了来的。此外,巳经把别人评得一钱不值了,临末却又很谦虚的声明自己并非批评家,凡有所说,也许全等于放屁之类,也属于这一派。一种是最正式的就是自高,一面把不利自己的批评,统统谓之'谩骂',一面又竭力宣扬自己的好处,准备跨过别人。……还有一种是自己连名字也并不抛头露面,只用匿名或由'朋友,给敌人以'批评7--一要时髦些,就可以说是'批判7。尤其要紧的是给与一个名称,像一般的诨名一样。……现在却大抵只是漫然的抓了一时之所谓恶名,摔了过去:或'封建余孽,,或'布尔乔亚,,或'破锣、或'无政府主义者,,或'利己主义者,等等, 而且怕一个不够致命,又连用些什么'无政府主义封建余孽。或'布尔乔亚, 破锣利己主义者,,怕一人说没有力,约朋友各给他一个;怕说一回还太少, 一年内连绐他几个;时时改换,个个不同。"①这些话,我们再参看鲁迅那几种杂文集的前言后记,就格外可以了然了。

  鲁迅在各种文字中,表示对于文艺批评的蔑视,他要青年作家无视批评

  鲁迅评传

  家的议论。他在"文人相轻"的六:《二卖》;七:《两伤》两论作最尖刻的反击。有人说他"倚老卖老"(鲁迅的文章,真是锋利无比,很少人敢和他

  jiāo手的,却也有对他作讽刺的,如《太阳》社几位青年作家,《人间世》谈闲适的伙友,以及一些所谓的民族主义文人,就从"老"字上做文章),他反

  击说:"其实呢,罪是并不在'老,,而在于卖的,假使他在叉麻将,念弥陀, 一字不写,就决不会惹青年作家的口诛笔伐。如果这推测并不错,文坛

  上可又要增添各样的罪人了。"①"4老作家'的'老,字,就是一宗罪案,这法律在文坛上已经好几年了 ,不过或者指为落伍,或者说是把持,总没有指出明白的坏处。这回才由上海的青年作家揭发了要点,是在'卖'他的^老,。那就不足虑了,很容易扫dàng。中国各业,多老牌子,文坛却并不然,创作了几年,就或者做官,或者改业,或者教书,或者卷逃,或者经商, 或者造反,或者送命,不见了。'老7在那里的原巳窭窭无几,真有些像耆

  英会里的一百多岁的老太婆,居然会活到现在,连'民之父母,也觉得希奇古怪。"②他所说的都是反语,我们体会其微意,也就可以知道中国文坛之寂寞了。

  他的《两伤》篇,对于若gān文人的旁观看热闹的袖手态度加以冷酷的抨击。那是由于天津《大公报,小公园》的炯之的《谈谈上海的刊物》的报道文字而起。炯之文中是这么说的:

  说到这种争斗,使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

  来的争斗成缋。这成绩就是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人一古脑儿变成丑角,等于木偶戏的互相揪打或以头互碰,除了读者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以

  夕卜别无所有。把读者养成欢喜看"戏"而不欢喜看"书,,的习气,"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争斗的延长,无结果的延长,实在要说是中国读者的大不幸。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 一个时代的代表作,结起账来,若只是这些jīng巧的对骂,这文坛,未免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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