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娱乐城qiáng行开业。用金老板的话说,哪怕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们也要张灯结彩开门迎宾。把乐队奏起来,把音乐放起来。我就不信那个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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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老师再一次被人注意到,是电视台为娱乐城的事来采访五层楼的居民。大家纷纷反映说,这里有一个蔡老师,老夫妻两口子,都是娱乐城的受害者。男的中了风,瘫了。女的心脏病,死了。于是栋长刘师傅带了电视台的人来敲蔡老师家的门。蔡老师知道了电视台的来意,说什么也不愿意接受采访,更不愿意自己这副模样给他们弄到电视上去。邻居们一再动员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要引起有关方面关注,只有把娱乐城这些年来造的孽公之于众。如果事情得到解决,也算是你蔡老师对全栋住户的最大贡献。再说,你往后的夏天也好过一些。刘师傅也说,蔡老师你已经吃了他们的亏,你家老伴更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走了,为了咱们这一栋楼的人不再吃苦受罪,你就算是自我牺牲一回也是值得的,大家都会记得你的贡献。
其实,在刘师傅一gān人说这话之前,蔡老师真还没有将自己的中风和老伴的猝死与娱乐城联系起来,起码没有觉得他们有直接责任。蔡老师认为,生老病死,自有天命。你瘫了,死了,总是你自己的原因。要不然,这一栋楼四十户人家,几百口子人,为什么单单只有你家撞上这样的倒霉事呢?如果是人家杀了人,放了毒,你逮住了凶手,抓到了把柄,才可以证据确凿堂而皇之地追究人家的责任。
蔡老师是一个很爱面子的人,他不愿意将自己的窘迫苦痛展示与人,去换一个什么说法。但最终,蔡老师拗不过大家的盛情,还是去梳洗打扮了一下,找了家里一块gān净的地方,让电视台给摄去了一些镜头。
几天后,蔡老师在电视里看到了自己。
中风之后,蔡老师几乎不再照镜子,偶尔与镜子相逢,也是快快躲过去。理发,剃须一类事,老伴在时,由老伴做。老伴走了,由女儿做。从少年起,蔡老师就特别爱整洁,衣物鞋袜可以朴素但不可以邋遢,家居环境可以简陋但不可以脏乱。头发要梳理得有条不紊,指甲要打磨得圆润平滑。老伴常常笑话他,说家里那面镜子都快被他照破了。那天他在电视里看见了自己,又伤心又羞惭,责骂自己不该心软,让那电视台给录了像。他厌恶地看着自己,头发花白凌乱,脸面虚浮苍白,眼神空dòng畏琐,嘴角向左边微微歪斜,无声地嘀咕着什么。他的话,是由播音员替他说的,说他由于长年生活在娱乐城的各种骚扰之中,几年前中了风,五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已经是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要不是刘师傅曾说过那么一番大道理,蔡老师真要悔死了。
后来,有几家报纸的记者也来找过蔡老师。蔡老师说什么也不让他们拍照了。为了不让他们得逞,他不断前后左右摇动着脖子,用手不停地在脸上摩来擦去的,好像是活动颈椎或搓揉麻痹的左脸。但不知何时,硬是让他们给偷拍到了一张:蔡老师侧着头,用手掌拭着面颊,好像在哭泣一样。那文章的标题是《金太阳娱乐城,你让我哭泣到何时?》
让蔡老师更加懊悔的是,电视播了,报纸登了,自己豁出去一张老脸来讨一份同情,讨一个说法。但时过境迁,同情已随风飘去,说法最终也未出现。娱乐城依然如故,该冒烟的照样冒烟,该喧嚣的照样喧嚣,那十八个太阳该发光的一样发出万丈光芒。反倒在这些景象中,多出了一种傲慢轻蔑的意味来。电视台也不再来摄像了,报馆也不再来采访,好像一个故事已经讲完,从此与他们无关。
等待了半年,chūn天就来了。“chūn天来了,夏天还会远吗?”据说这是一个外国诗人的名句。对这个城市的居民来说,体会尤其深刻。这个城市几乎没有chūn天,你要是不特别关注物候的微小变化,一晃眼那chūn天就已经溜走了。刚刚脱下厚重的冬衣,三两周后,说不定就要换上夏装了。所以,在这个城市做chūn秋装生意,十有八九是要赔本的。做空调生意的,则从来就把这儿视为市场天堂。使用空调的家庭,头几天还在制热,后几天就换到制冷。
又一个酷夏看着看着就要到了。五层楼的居民们心急如焚,又一次开始了上上下下地投诉。所有相关单位又一次表示了关心,同情,理解以及无可奈何。他们众口一辞地说,看来,只有通过法律程序解决。住户们开了会,咨询了相关人士,决定走诉讼之路。大家摊了钱,请了律师,收集证据,物色证人,甚至千方百计找关系将状子递了上去,避免“不予立案”。
开庭那天,邻居们将蔡老师连他的那辆轮椅一起推到了法庭上,还让他将老伴的遗照捧在手里。
蔡老师开始坚决不去。蔡老师是一个自爱的人,他不愿意以自己这副模样示于人。更不愿意以这种模样求得法官的同情。小学时,他与一个高年级男生发生争执,那个男生将他打得口鼻出血。几个小伙伴要拉他去老师那儿告状,他坚决不去。回家后,父母问他怎么搞的?他说走路不小心,撞到树上了。他只希望有一天,能凭自己的力气打过对手。
但蔡老师终究拗不过众人的劝说。
那天蔡老师很窘迫,很张惶,好像他是一个被告。一直到快进法院了,还嘀咕说不该来的,真不该来的。
来之前,律师跟他谈了很多,说只要他一口咬定自己长期在娱乐城的各种gān扰下身体越来越坏,最终导致中风,自己的老伴也因此猝死,那么对娱乐城来说,将是一个致命的证据。如果官司打赢,他蔡老师可以向娱乐城索赔一大笔钱。这种案子要在美国,是必赢无疑的,获赔的金额都是天文数字。律师给蔡老师讲了美国一个肺癌患者状告一家烟草公司,最后让那家烟草公司赔了一亿多美元。一亿多美元啊,相当于我们的十几亿元人民币呢。
娱乐城倒没怎么把这次官司当一回事,到了开庭,他们的人连个影子都没见到,只来了两个律师,大模大样没心没肺地坐在被告席上。他们引经据典一条一条地驳斥着原告的种种告诉。他们说,根据医学的某某原理,蔡某某的中风,完全是当事人身体内部的病变所致,如果说娱乐城有何种外因诱发,原告应该拿出权威的鉴定材料,但是遗憾的是,没有看到这样的材料。蔡某某所出示的病历上,也没有当事人的有关自诉,建议不予采信。蔡老师想起自己那一瞬间人事不省,哪有什么发病的有关自诉?老伴当时也只顾救人,早已乱了方寸,也不会向医生去说什么娱乐城的油烟噪音和那十八块金色镀膜的玻璃。直到这时,蔡老师才激动起来,用不那么清晰不那么连贯的话历数了娱乐城开业以来,自己经受的种种磨难。蔡老师自中风以来,第一次痛诉自己的苦楚,说到后来,竟嘤嘤哭泣起来。
开庭之后,五层楼的居民便开始焦渴地等待。一日日过去,没见动静。有人让律师去催问一下。律师说,判不下来,怕是有阻力,一催问,他们反倒会草草结案,大半对我们不利,不如让他们多一点时间。律师如此一说,大家也觉得有理,只是这酷暑一日日bī近,不知今年这个夏天是否会好过一些。想想这么多年过来了,就不去计较最后这早几天晚几天的事。九十九拜都拜了,还在乎最后这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