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排查名单时,谁也没有想到过蔡老师。在他们看来,哪怕整个一条莲子街的人都是嫌疑人,也轮不上那个一碰就倒的瘫子老头。
10
老伴死了之后,蔡老师觉得自己已是半死了。
老伴在的时候,每天qiáng行拽他起来,从东屋赶到西屋,从西屋赶到东屋。到了下午,午睡之后,又赶他下楼,赶他到街上,不到万不得已,不给轮椅他坐的。天长日久,不搀不扶,松了手,蔡老师也能自个儿来来去去了。老伴笑骂说,你哪是瘫啊,你是懒啊,你是以歪就歪啊,想让我服伺你一辈子啊。
开始那一阵子,老伴还找了校办工厂的几个师傅来,在家里进进出出的地方,都安上把杆,搞得家里像一个体操房。蔡老师从一睁眼睛,就有可以抓握的东西。然后,一处处的把杆便护卫他到家里的任何地方去。那些把杆是用茶盅粗细的塑料管做的,光洁又结实,冬天也不冰手。有了它们,蔡老师便觉得这世界亲近得多了,安全得多了。后来,老伴见他日渐好起来,怕他依然成天抓住那些把杆不放,便大刀阔斧地将大多数都拆了,只留下chuáng头的一根,卫生间的一根。
老伴兀然离去,蔡老师被抽了筋一样,成天软塌塌瘫在轮椅里,似睡非睡,像一团会微微出气的肉。请来的罗嫂是多年熟人,见了蔡老师这种模样,很是怜悯,有时也和他说说话,劝他起来动动。但毕竟不是亲眷,不好动手动脚去拉扯。加之有许多活要gān,只有边gān着活,边说说这一类的劝慰。蔡老师听了,也就歪斜着嘴角笑笑,并不动。直到女儿来了,才像她妈一样,扯了他起来,在屋里转悠转悠。女儿毕竟无法天天这样当父亲的陪练,想想又将拆了的把杆一一装上。
那天刘师傅骂人的时候,蔡老师没吭声。刘师傅说,走了。蔡老师也没吭声,恹恹地坐在轮椅上,垂着头,嘴脸歪斜得更厉害,似听非听的。刘师傅见他这个样子,叹口气,走了。
那天刘师傅走后,蔡老师就一直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金太阳娱乐城,看着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玻璃幕墙,一直看到下午五点多种,看那十八颗小太阳哗啦啦从那十八块玻璃上跳出来。那一天他没有关窗,也没有拉上窗帘,那十八颗小太阳齐刷刷地she过来,一瞬间有一种被对方无情戏弄的耻rǔ感。这种耻rǔ感比酷热更痛苦地折磨着他。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一直认为,天下事,最终会有一个道理来解决,就像读书时,那些最复杂最狡诘的几何题,最终总是有解的。有时候,所有的方式都试过了,几近绝望,突然,借助了一条辅助线,所有的定理又都活了,一切迎刃而解。再说,除了道理,还有情理。有些事儿,法规上没来得及制定,情理上说不过去,就不可商量了吗?给中央空调主机装一面隔音墙,给厨房油烟装一根通风管,给玻璃幕墙装一面挡光栅栏,对于一个生意兴隆财大气粗的娱乐城来说,并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施小善而利天下,何乐不为呢?就是看在街坊邻居的份上,算是给大伙一点恩惠,也是积善积德的事。
就是在那天晚上,蔡老师听到一首老歌。那天电视里播出一组俄苏歌曲,那些歌曲都是蔡老师非常熟悉的。突然有一首歌,就那么点燃了蔡老师那几乎就要慢慢凝固的血液。一阵阵汩汩奔突中,他听见了内心的一种召唤。那是一种非常qiáng大也非常可怕的召唤,这歌声猛然唤醒了他身上一种非常陌生的东西:“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那一瞬间,蔡老师觉出身子内部有一种痛快的热流在奔涌,激越又酣畅。那热流不是夏日的酷热和那十八颗小太阳的光芒qiáng加给自己身体的,而是从自己灵魂深处燃烧起来的。这种激越又酣畅的感觉,让他有一种战士般的豪情油然而生。那个颟顸的刘师傅说得是对的,无非就是把它敲碎了拉倒——其实就这么简单。他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咚咚咚走到窗前,盯着街对面的金太阳娱乐城,久久凝视。在蔡老师眼里,那里已不再是一个声色犬马的欢娱场所,而是一座敌军的营垒,里面也不再是欢歌笑语的舞客食客,而是一群刀斧手弓箭手。自己将与他们进行一场决战,那将是一个人对一座城堡的决战。这个战略思想一旦诞生,就让蔡老师激动不已。他像一个将军,冷冷打量着对方的阵营,将那十八块巨大的金色镀膜玻璃从上到下一块一块看过去。蔡老师以他多年的职业眼光,目测着自己和对方阵地的距离,角度,玻璃厚度,抗击打qiáng度……苦苦思索着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武器,给它们以致命打击。
那一夜,蔡老师没有觉得热,也没有为无法安眠焦虑。他全部的智慧机巧都在蓬蓬勃勃地运行。
第二天早晨,蔡老师破天荒地起得很早,抓着一根根把杆,又甩胳膊又踢腿。直到罗嫂快到了,才又窝到轮椅中,怏怏地宛如平日一样。
下午,当西斜的太阳又一次投she到那面玻璃幕墙上的时候,蔡老师气宇轩昂地站在窗前,他一遍又一遍地数着上面那十八颗小太阳,横排六,竖排三,他将要一颗一颗把它们she落,就像古时候的英雄后弈一样,他将比后弈she落的九颗太阳还要多出一倍,到那时,又只会剩下一颗太阳,一颗属于大自然的太阳,它在天上。
11
娱乐城的玻璃照常一块块破下去,有时在白天,大多在夜里。周边的住户和那些不辞辛劳的好事者们,简直就像在渡着一个欢乐的长假。白天就不消说,就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一听见玻璃的脆响,家家户户便即刻开了灯,从窗口探出头来或冒着暑气冲上街头,认识不认识的,击掌拍肩,弹冠相庆,直说过瘾过瘾,意犹未尽的便说,去不去喝一杯?于是三五个人结伴到大排档去了。
此时的娱乐城,已经像一个被打懵了的拳击手,木头一样,一下一下等着对方痛击,昔日那不可一世的骄横已经dàng然无存,当然,存也无用,因为你根本看不见那只凌厉的拳头,不知道往下会是什么,直拳?左勾拳?右勾拳?
一些居民心存丝丝怜悯之余,当然也很清楚对其千万不能心慈手软的,它就像一只猛shòu,一旦缓过气来,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娱乐城的生意是彻底huáng了。手艺好的厨子,一个个地跳了槽。长相靓的小姐,一个个地开了溜,她们主要靠小费来钱,熬不住这样长久的清淡,找别的热闹地方去了。那些多年的常客,受不了这份怵人的传说,也受不了每天每日街对面那些看客们幸灾乐祸的眼光,换换别的口味,也挺好。这年月,客人就是大爷,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也就成了别处的常客了。
娱乐城那个当家的,也算得上是个顶级疯子。这时候,他的心绪已经不在经营上,而在那个肆无忌惮调戏他的对手上。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一个国际级别的江湖高手,此事不了,后患无穷。据说他还悄悄请来几个道行很高的法师,装鬼作神折腾了一番,终究也没能破解。他又出人意料地放出风去,如果对方从此罢手,不但不予追究前嫌,还愿意奉送和解礼金十万元,并摆酒五十桌以结金兰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