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沌沌常如梦,今日幡然入道门。
共得横财共珠珍,禾苗久旱降甘霖。
老张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叙述东坝河的神奇境域,一座清静的院落,三个十来岁的少年,少年们面目清秀纯净,分别叫做天才、地才、人才。堂上一盘jīng细的huáng沙,众人围沙而立,在大连的引导下,老张给高处的无生老母牌位焚香叩头,报出自己的生辰八字,有人写了,传到坐在太师椅上的一个肥硕男人手里,一通仪式之后,便是扶乩请仙了。大连说这些仪式专门是为老张一个人做的,待会儿神仙下界也是专为老张一人而来的。老张就很感动,说最好能请下玉皇大帝来,玉皇权力大,能做主,说话算话,真要请下个牛郎来,屁事不顶,只知道耕地,那样的神跟庄稼人没两样。大连让老张不要乱说话,说谁来谁不来由不得凡人,过路的神灵成千上万,哪个不怕耽误工夫,愿意弯一下路就是哪个。
结果是济公来了,老张知道济公就是济癫僧,一个没有正经的疯和尚,心下便有点儿不满意,可又不能让疯和尚回去再换一个来,万一来个猪八戒还不如这个和尚呢,只好老老实实很紧张地跪在砖地上等着济公指明前程。眼见着三个少年进入了一种迷幻状态,眼神游离;动作缥缈,着实手舞足蹈了一番后,围着老张转了起来,一个圈又一个圈地,老张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只想打喷嚏,想的是济公大概有日子没洗澡了。转够了,三个人在沙盘前站定,焚香烧表,向半空扬洒清水,然后天才扶乩笔在沙盘上画字,人才推沙报字,地才抄写记录,一通忙活之后拿出了济公给老张的这篇乩文,老张对上面的解释一概闹不明白,只记住了“横财”两个字。
从那以后,老张日日盼着天上掉馅饼,地上捡金砖,人道jiāo给点传师的三十块大洋心疼归心疼,却买了全家的安全和财路,当全中国都尸横遍野、万户萧疏的时候,独独他们老张家还能茁壮地活着并且财源茂盛,这的确是件很占便宜的事。
大家都说老张上了大连的当,老张却执迷其问,说三十大洋买了全家十一口人的平安,不贵。
一贯道是敛财道,大连自当了点传师后如鱼得水,那些“乩文”都是他编出来预备下的,然后让“三才”背了,看人下菜,随机使用。平时收取了道徒不少的功德费、供果费、印书费、施茶费、月助费等等,要了老张三十大洋绝对是看在熟人面子上便宜了老张,关键是老张不羡慕神仙,不想超脱,只是想跟神仙对对话罢了。东华门有个卖估衣的庞二爷,托大连给他故去的爸爸在天上谋个混吃混喝、不gān实事儿的位置,大连竟收了庞二爷五百现大洋……解放初期,“度大仙”成了一贯道重要的“工作”,某点传师度了六百多大仙,骗了huáng金六千多两,这么一比,大连还算好的。
大连被我们家划为“不受欢迎的人”,他来了几乎没人搭理他,就是我母亲面子那么软的人,也能耷拉下脸来,不冷不热地说出“叶家不信歪门邪道,以后少上门”这样的话。仆人刘妈说,这个大连哪,跟他的兄弟小连整个是俩性情,都是大姑奶奶的儿子,竟拴不到一个槽里去。
大连从不打听小连的事,就好像从没有过这么一个兄弟。小连当了大官也没过问过大连的事,就好像从没有过这么一个哥哥。一九六六年,大连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他在里头整整蹲了十五年,一天也不少。出了狱的大连老了,话也少了,我们家老七说大连的话在前些年都说完了,那时他的话太多,连坑带骗,终日嘴不闲着,人这—辈子说多少话,写多少字,吃几碗饭,老天爷都安排好了,是有定数的,前头说够了,后头就没的说了。大连在胡同口给人修自行车,手艺不错,倒也自食其力。逢有人说他长得像某某大官,他也不言语。也有稍知道点儿底细的问他某某官是不是他兄弟,他说他姓傅,叫傅连泉,官叫×××,差着姓呢。
据说大连和小连解放以后从未谋过面,大连出狱的时候小连却进了监狱,当时正赶上“文革”,大gān部很多都被关起来。小连后来全家被发配到外地,几年后回到北京的时候他哥哥大连已经故去三年了。
五
年轻时的小连除了爱姑娘,没什么大毛病。其实“爱姑娘”也算不上毛病,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十八岁的小连正如《柳堡的故事》里“十八岁的小哥哥”,少年英俊,风华正茂。
将小连带往江西,是我姑爸爸的主意,原因是高中毕业的小连在家闲着没事,把胡同口药铺余掌柜的闺女小瑛子的肚子搞大了。上世纪三十年代还没有现在一套完整的计生措施,更没有现在大街小巷四处张贴着的“无痛流产”的广告,那时候,肚子大了就是大了,想让它消下去是相当麻烦的。
姑娘大肚子,在市井生活中丢人现眼不说,只那舆论就足以让当事者再无颜活在世界上。解决的唯一办法是出嫁,是谁的孩子嫁给谁,以遮未婚先孕之丑。问题是“十八岁的小哥哥”自己还不能养活自己,姑爸爸家也无法再添上一个人的嚼谷,最主要的是老太太不愿娶个买卖人的闺女做媳妇,旗人自个儿穷,还看不起经商的。听说我父亲要上江西景德镇云游,走之前俩钟头才把小连塞了来,明说是照顾舅舅路上的饮食起居,其实是“临阵脱逃”,躲避承担“孩子父亲”的责任,说白了就是把那个叫小瑛子的姑娘闪了。小连还有些于心不忍,藕断丝连地眼泪汪汪,我父亲也说此做法不妥,但是姑爸爸说余家是想借机会讹傅家一把,那个叫小瑛子的丫头,高颧骨,大嘴叉,一副妨夫之相,这样的丫头别说当太太,就是找丫环在相貌上也是犯大忌的。佘家是开药铺的,不愁找不到麝香、雄huáng、巴豆一类打胎药,药铺里八仙桌前头的那个贼眉鼠眼的坐堂大夫,更是绝对有法子把姑娘肚里的孩子弄下来。小连一拍屁股走人,让那丫头死无对证,任是谁的孩子也说不清了,什么叫快刀斩乱麻啊,这就叫快刀斩乱麻!
姑爸爸的做派颇有老佛爷遗风,她老人家那一推六二五的观点,让所有的人瞠目结舌。小连不想走,还想跟小瑛子拉扯。姑爸爸说,你也就是眼前放不开罢了,走几个月什么都淡了。宫里珍主跳井的时候光绪也是痛不欲生的,霜打了一样的蔫了大半年,结果怎么着,还不是把她搁下啦!
小连极不情愿地跟着我父亲走了,想的是一半月就回来,却不想,两个月了,我那闲散的父亲还没走进江西。我父亲游游逛逛,走走停停,时而住下写 生,时而寻觅古迹,时而拜访朋友,时而考证传闻,有时为塘里的鸭子停滞数日,有时为半座颓寺盘桓一天。沟里的野草、洗衣的女子、青黛的水牛、歪脖的老树,都成为父亲摹画的对象,悠老人家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想怎么画就怎么画,说悠是闲云野鹤,游dàng散仙绝不为过。行走中的小连却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女友腹内的孩子在一天天成长,那实在是件让人揪心、刻不容缓的事情。所以,小连总处于魂不守舍状态,根本无心什么水牛和古庙。
走到九江的时候他们得到了小瑛子用一根绳子结束生命的消息,父亲感叹药铺丫头气性太大,草率轻生,小连则恨不得一头扎进长江,追随小瑛子而去。父亲站在滚滚的江边,望着泪流满面的外甥,开导说,逝者如斯,去便是去了,不过早晚而已。浔阳江头是白乐天送客之处,也是宋江题诗旧地,本就是个失意场所,风雨无情,落花满地,自是凄切愁苦,可是放眼四望,又别是一样风情,鸥鸟江风,天高水清,风雨无痕,江山如故,瞬间的儿女情长,瞬间的痛苦悲伤,不过是江水中偶尔泛起的一个làng花,随波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