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连对舅舅空泛的安慰不以为然,独自在江边喝了不少酒却不敢提回转的话语,他知道,北平那块地界是回不去了,回去那一屁股屎他擦不gān净!
小瑛子上吊的那座药铺若gān年后我去看过,已是五十年代末了,药铺改作了公jiāo车的调度站。进进出出都是司机和汽车卖票的。那里也兼售月票,我上学在西城,每次买月票都舍近求远地到“药铺”去,从那个小dòngdòng般的窗口里递进钱去,取出票来,一进一出,我仍能隐隐嗅到一股党参huáng芪之气,这应该是小瑛子的气息。有一回借故询问月票的始卖时间,登堂人室地进了调度站,被一个胖娘们儿很不客气地推了出来,说是“金钱重地”,不能随便进入。我则更不客气地说,你们这里一股药味,谁爱待呀!
胖娘们儿“高颧骨,大嘴叉,一脸妨夫之相”,活脱一个小瑛子转世,听了我的话她使劲吸着鼻子说,什么药味?我看你这孩子是有病!
我说,你才有病!以前你这屋里有人上过吊!
胖娘们儿说,呸!呸!呸!
六
父亲领着他的外甥来到了景德镇,这是他们行程的终点。
爷俩儿住在珠山的一座庙内。父亲在给我讲述这段经历时曾提起过庙的名字,可惜被我忘记了,或许叫白云寺,或许叫临江寺。二00八年底我寻访父亲的踪迹来到景德镇,无论是“白云”还是“临江”则一概没了踪影。当地朋友说,景德镇医院的前身就是一座寺庙,你父亲曾经在那里居住过也未可知。我说在哪里居住现在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是父亲和小连的人生岔口,是他们分道扬镳的地方。
之所以落脚寺庙,是因为寺院住持一明曾经是父亲在日本留学的师弟。一明本来是学化学的,不知怎的回来当了和尚,晨钟暮鼓,念佛烧香,把个氢氧结合、酸碱变化全扔进昌江水,让它们回归自然,顺波逐流了。庙有两进院落,后头有僧房,庙里除了住持一明之外还有一个叫广智的小头陀,广智还没有受戒,顶着一脑袋硬扎扎的头发,在庙里充当打杂的角色。。因为是附近邓家岭人,家里还开着三座窑场,便把个和尚当得有一搭没一搭,时不常地往家跑。
我父亲和小连住在东配殿,广智和厨房的李居士在西配殿,一明单独住在大殿的西套间。景德镇的窑场有近百,父亲每天到瓷器街和窑场上转悠,体味“陶阳十三里”的繁华和“火光烛天”、“四时雷电”的壮观。yīn天下雨不出门,就跟一明聊他们在日本学校的事情,说到高兴处还要唱,唱日本的流行歌《迷路的猫》和《樱花》什么的。中国的和尚用木鱼打着拍子唱外国歌,成为珠山的风景,好在日本的歌曲多和念经差不多,别人听了也觉得很好。一明有他的一帮信徒,信徒们隔三差五就送来东西,说是供奉佛祖,其实是送给和尚的,所谓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大概就是指的这种情景。庙虽小名声却很大,留过学的和尚自然比一般土著道行更深,特别是一明唇上留的两撇小胡,更让女信徒们倾倒。你细看大殿后头的文殊和普贤,嘴上都有蚯蚓一样的两撇胡,所以一明嘴上的胡子便显得自然而地道,十分的正宗了。李居士的厨艺一般,把给庙里做饭看作了一种功德,一种修行,清素的饭食简单而明了,除了米饭便是米粥,菜便是坛子里的腌萝卜,偶有滴几滴菜油的炒洋芋也要等到某位佛爷的生日才能操作。我那位美食家的父亲自然受不了这清苦,常常下山到街上去寻觅好吃的,七拐八拐竟找到了一个小馆,店主是杭州人,做卤肉的,在父亲的要求下竟也能将“西湖醋鱼”、“杭州酱鸭”做成“昌江醋鱼”、“景德酱鸭”,并且味道还不错。父亲像鲁智深一样将鱼和鸭用荷叶包了带进庙门,一明对此并不反感,夜晚还要与老同学对饮于庭院的菩提树下,闲聊至月上中天,达到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境界。用一明自己的话说,他是“修心不修嘴”。
如同来途的水牛、古庙、鸭群、野草,景德镇的一切在父亲眼里皆是优美,闲暇中画了院里的葫芦架,画了来送豆腐的邱二姐。画被广智拿回家去,临摹了,烧在了瓷器上,釉下青花葫芦笔筒、粉彩二姐美人梅瓶,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惊喜,老人家于是知道,怹的画原来还会以这种方式出现,与原作相比,更jīng彩,更鲜活,更具生命力。由此父亲日日要画。不是在纸上画,是在瓷坯上直接画。在广智家的瓷窑里,我父亲光着膀子画画,然后烧成一件件美瓷,这过程简直是不可言说的美妙。窑变的意外让画作增添了空灵和神奇,让怨着迷其中,景德镇实在是怹钟情的、乐不思蜀的地方。后来经一明介绍,父亲和镇上的瓷画名流“珠山八友”有了来往,八友中有前清秀才邓碧珊,有不与政府合作的徐仲南,有擅长画江南小景的金农和以人物画著称的芏琦……大家都知道叶四爷在画界的名声,知道他与徐悲鸿在北平筹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事情,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父亲在景德镇如鱼得水,有吃有喝有朋友有事gān,日子过得充实而不寂寞。
一晃数月过去。
小连跟广智自然成了一对搭档。小连在广智的引导下钻遍了景德镇的角角落落,什么三角井、斗富弄、莲花塘、十八桥,对各处很快门儿清,如同熟悉故乡的东四牌楼、西四大街,闭着眼睛也走不丢。江南的清秀和暖,江南的滋润富饶,江南女子的俊秀可人,让小连快乐极了,那个不久前因他而悬梁的小瑛子只是偶尔地在他的梦中掠过,模糊又含混,不是làng花,连波纹也不是了。他母亲的话真是至理名言:“走几个月一切都淡了。”
父亲对我说他在景德镇遇到过红军,我认为是父亲记错了,我们学过党史,上世纪三十年代红军大多在井冈山、在江西的南部和福建北部一带活动,跟景德镇关系不大。但是父亲明确地告诉我他的确在景德镇和红军有过接触,并且说红军的长官姓孙,人称孙团长,团长的独立团指挥部就在庙的前院。
每天进出庙宇的军人很多,男的女的都有,年龄都与小连和广智相仿。没一个礼拜小连就恋上了部队的女兵吴贞,跟在吴贞的后头,狗一样地追着跑。吴贞比小瑛子有意思多了,痛快果敢,飒慡漂亮,像京戏里的樊梨花,跟樊梨花比,小瑛子顶多像个秦香 莲。
小连是个情种,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得有个人爱,情感不能有空缺。我想遂大概也是他后来频频地变换夫人的原因。不算死了的小瑛子,小连先后有过四任妻子,有的是离了,有的是牺牲了,四任妻子给他生了一大帮孩子,个个都是鼻孔朝天的“革命gān部子弟”,到我们家来看我父亲都带着降贵纡尊的范儿。到了“文革”初期,有两个还来造过反,说我父亲在江西阻挡他爸爸参加革命,罪大恶极。后来他们的爸爸被关了,“gān部子弟”便再不来了。一个个都老实了。
我对父亲与革命的失之jiāo臂十分的不理解,父亲对此却很坦然,说即便当时知道红军后来要坐掌江山,他也不会跟着红军走。我说那就是对红军有看法,对红军有看法就是对革命有看法,就是落后,就是反动,可悲极了。父亲说他对红军没有度感,都是些很执著的年轻人罢了,父亲把打仗看作了小孩子过家家,就像我的哥哥们院里院外地跑,玩“官兵抓贼”,不同的是红军“官兵抓贼”的场地扩大了,人数增加了。我问父亲谁是官兵谁是贼,父亲说“调换着来”,谁抓谁是看运气,角色是随时转换者的。我说人家小连怎的就义无反顾地参加了红军?父亲说小连是没有退路了,小连不敢回北平,小瑛子的命案在等着他,那个狐狸jīng一样的吴贞紧紧地勾着他,他的魂魄早随着吴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