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娅有心事。
爸爸妈妈神情不太对。苏娅猜测,是不是“贺远达”三个字触动了老苏家哪一根陈年老弦?送走了贺东航一家,苏娅设想了苏家二老同贺远达之间可能存在的历史瓜葛:共过事?运动中被他整过?共同的朋友搬弄过是非……几分钟后她才发觉,即使她的想像力再丰富一些,也无法揣测比想象更丰富的生活。
爸爸妈妈显然进行了磋商。他们动员雪莲到二楼小朋友家玩,雪莲不肯,要坚持回屋观察写作文,说你们又要讲秘密话,我偏听。最后达成妥协,雪莲去玩,作文最后一段抒情由苏娅代抒。
爸爸装模作样几声gān咳,说小娅你过来坐。你也是个县团级了,有了一定的认识水平,我和你妈妈商量,有个情况还是要告诉你。这可能会影响你跟个别领导同志的关系。苏娅大为惊讶:怎么扯到我头上?爸爸看看妈妈,妈妈只静静地坐着,似乎也想听听爸爸究竟说什么。爸爸终于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少年了,组织上都是掌握的。如果不是遇上贺远达同志的儿子,完全没必要对你说。1949年,你妈妈同贺远达同志曾经结过一次婚,1951年就离掉了,以后我们两个又结了婚,这你知道。因为你跟贺远达同志的儿子在一个部队,走动也比较多,这个情况不说恐怕不好,对你还是要负责。”
苏娅的嘴巴半天合不拢,心跳很快。这是她平生所听到的与自己有关的最具有戏剧性和刺激性的故事,几分钟之前,打死她都不会相信。她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兴奋,最先激起她兴趣的是她和贺东航的关系:是不是兄妹?她飞快地算算,找不到血缘关系,也沾不上家庭关系,姑表姨表都够不上。她又不甘心地推论,那苏家跟贺家算不算亲戚?或者是曾经的亲戚?也挂不着,连乡亲都不是。她终于明白了,真正使她脸热心跳的是她和贺东航的这种“历史”关系:她是他爸爸前妻的女儿,他是她妈妈前夫的儿子。他们在相爱。
苏娅qiáng迫自己镇定。一个如此重大的新闻,爸爸大幅度删繁就简,对苏娅期待知道的情况仅仅只讲了个导语。她问爸爸能再详细一点说说吗?爸爸看看窗外比蓝稍灰比灰稍蓝的天空,把这个问题留给妈妈。
妈妈说:“那是大人们的事情,没必要细说,也说不清。”她用的是同雪莲说话的口气,苏娅只好像雪莲似的恳求:“说说嘛,三言两语行不行?”
爸爸这才宽厚地说:“几十年前的事了,没有必要再提。你小,不知道过去,建国初期这样的事很多……”
“苏正qiáng你又这么说,”妈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声调也少有地提高了,“给你讲过多少次,当时不是那个情况!”她进了卧室,关门的声音很重。
爸爸的意思苏娅能懂。建国之初,有一些老gān部同乡下的结发妻子离了婚。苏娅还要问,苏正qiáng摆摆手:“过去的事情慢慢说。我有个意见,城里大医院很多,你可以给他们讲讲,你妈妈身体不好,请他们到别处去看病,这样对两个家庭都有好处,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苏娅突然问:“妈妈从前是不是叫亚敏?”
苏正qiáng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
那天,贺东航给苏娅打过几次电话,要解释卓芳的事,苏娅都没有听。大jiāo班之后她也没照例给贺东航汇报工作。贺东航耐不住就打电话叫她来“开会”,说为了让贺兵配合看病,才不得不叫上卓芳。苏娅说:“这是你家的内务,与我无关,我也无心打听。”这时甘冲英来电话要人,苏娅说我去,扭头走了。
索明清问苏娅,昨天贺兵的眼睛治疗怎么样?苏娅只说了句“还行”,索明清点头说那就好,幸亏大姨有这个技术,我们想帮忙还帮不上呢。
甘冲英看着车顶棚说:“老贺也是不幸,今年祸不单行,老婆的事还没了,孩子又有毛病。”
索明清说:“老婆的事该算了啦。”
“兵兵不是要求有个家吗?”
“参谋长晚上是回他父亲家住。”
甘冲英喟然道:“这种事不好说呀,咱中国人为了孩子的感情需要,离了婚又复婚的有的是!”
苏娅觉出车上的人都偷看她,就把脸扭向窗外。
中巴拐上土路,已经看得见工地上飘扬的彩旗。再往近处走,苏娅看见夏若女站在工地大门口。心想他来gān什么?
车一进大门,罗玉婵和高见青就率一gān人马迎上来。罗玉婵气色好,深蓝色牛仔裤,鹅huáng色佐丹奴休闲衫,玫瑰红太阳镜,打扮同工地氛围很协调。她笑吟吟地拉着苏娅的手,说苏主任来了,谢谢对工程的重视。苏娅看那工地,十几处建筑基座几乎同时在开掘,挖掘机、推土机轰隆隆忙碌于其间。罗玉婵说,土方工程索部长都分包出去了,进展顺利。大小头头都在等甘总视察作指示呢。苏娅见她看甘冲英的眼神别有深意,往里走时同他也挨得很近。高见青同苏娅打了招呼,问她要不要换双便鞋,苏娅谢过便去大门口找夏若女。
见苏娅过来,夏若女敬了礼。说我父亲在这打工。他刚从驻训点回来,脸被晒成了深棕色,更衬出一口白牙。一回营房他就给弟弟打电话,问父亲的情况,再三bī问弟弟才说了实情。父亲因缴税跟村里翻了脸,一气之下约了几个乡亲出走了。夏若女找了几个老乡才打听到这里。
苏娅忙叫一个战士去催。不大工夫,那战士领着几个民工走过来。夏若女迎上去一一叫过了,引着一位个子不高,年约50的汉子来见苏娅,说这是总队苏主任。这是我父亲。那人忙摘了安全帽说,我叫夏德厚。苏娅见他古铜色面皮,脸上的纹路很多,胡茬灰白,眼里有血丝,一条腿似有残疾。她没想好该称呼他什么,就先自伸过手去:“夏若女刚刚立了功又提职,该祝贺您呢。”夏德厚双手接过苏娅的手,连说谢谢首长。苏娅觉出那双粗糙的手有些抖。
夏德厚搓着手解释:“怕给若女添麻烦,还是添了麻烦,俺哥几个想到省城谋点事,联系来联系去联系到这里,一打听才知道是武警的个工程,你看这事……”几个民工也附和。
一个年龄跟夏德厚相仿,穿一件老式武警衬衣的汉子说:“刚才喊他他还不来,怕若女脸面上过不去,儿子是个大军官,爹咋gān这哩!”
夏德厚对苏娅说:“那不是这个话。俺几户的地都让上头征了,吃穿不愁,就是闲得慌,几个一合计,说到省城逛逛呗,闲着也是闲着。”
夏若女碍着苏娅,qiáng笑着对他爹说:“爹进城是劳动,有啥丢人的!家里欠了村里的,我欠了家里的。几个叔都知道,是我对不住家里。”
民工们都对苏娅说,若女孝顺,有出息。
苏娅知道眼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农民是有初中文化的,他供夏若女念完了高中,现在二儿子又面临高考。而夏若女除了帮助家里,还在资助辍学的农村孩子上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