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当你顺理成章地想到你的作品发表了,人们读到它时,你期待 着怎样的成功?你想到荣誉和声望吗?我是指你在十八岁到二十岁的时候。 萨特:我认为,能够理解我的读者只会是少数出众的人。 波伏瓦:这是你特别喜欢的司汤达的传统——“幸运的少数”。 萨特:这些读者会承认我和喜欢我。我的东西会被一万五千人读到,而 另外的一万五千人会知道我的名声,然后还有比这更多的人知道。
波伏瓦:然后你希望能继续下去。成为斯宾诺莎和司汤达,这意味着成 为一个给他的时代打下印记的人,并且让后世的人也读他的东西。你二十岁 时就想到这些吗?
萨特:是的,在我刚认识你时,我就是这样想的。
波伏瓦:从某一方面说来,你是非常骄傲的。你拿小伊比亚斯的话来说 明自己,“我还从没有遇到过对手。”
萨特:我把这话写在笔记本上。
波伏瓦:你对荣誉、声望的看法是怎样发展的?你对自己的专业在内心 有什么感受?
萨特:从根本上说,这是非常简单的——写作,然后出名。但有某种关 于时间的思想把这一切弄得复杂起来。
波伏瓦:后来,《恶心》被拒绝出版时,你受到沉重打击。这使你发生 动摇了吗?
萨特:更多的是,这说明我把出版者太当回事了。一个真正的天才,我 想象的天才,在这种情况下会付之一笑,说,“噢,不给我出版。好吧??” 波伏瓦:对的,尽管你很骄傲,你也是——谦虚这个词对你不太适合—
—能够通情达理和有耐心的。你没有把自己的书看成天才的作品,虽然你在 《恶心》中花了大量功夫,你也并没有那样看问题。我希望你能把这一点解 释得更清楚一些。
萨特:情况各有不同。开始时作品只是一种可能性,它还没有实现。我 开始坐在桌子旁写作,但还没有作品,因为它还没有出来。因此我同作品的 关系是抽象的。而我正在写,这是一个真实的行动。
波伏瓦:一旦你写了一本书,比如说《恶心》,你就确实把它当作一本 书看待。《真理传奇》也是这样。你很愿意别人评价它;你意识到它的不足。 你写《恶心》是得到我的支持的——我非常喜欢它——而你也确实寄希望于 这本书。当它被拒绝时你是大吃了一惊。
萨特:这是常有的事。但我仍然把自己看成一个天才——虽然我还是很 谦虚的,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同朋友谈话就好像是一个天才对他的朋 友谈话。完全不是装模作样的,而是发自内心的,这是一个天才在讲话。
波伏瓦:我们回到《恶心》首次被拒绝的事上来。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是 一个天才,但还没有找到被别人承认的方式?
萨特:我认为《恶心》是一本好书,它被拒绝就像文学史上别的好书被 拒绝一样。你写了一本书;你把它拿了出来。后来它成了一部名作??
波伏瓦:普鲁斯特就是这样的。
萨特:我就是这样看问题的。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天才,但是在将来, 这个事实才会变得明显起来。我将成为天才。我现在已经是了,但更重要的 是我将是一个天才。我对《恶心》有很大的指望。
波伏瓦:在《恶心》被拒绝后你和我正在夏莫尼,你非常伤心。我觉得 你甚至掉了眼泪。这在你是很少有的事情。这是一次很大的打击。 萨特:是的,但我想,这书被拒绝是因为它写得好。 波伏瓦:我是完全支持你的。我觉得这书非常好。 萨特:我也这样想。我有过悲哀的时刻,寂寞的时刻,我对自己说,这 是一次失败,让我重新开始。但天才的想法没有扔掉。
波伏瓦:后来《恶心》被接受了,不久以后你的一些短篇小说很快就出 版了,你感到满意吗?
萨特:噢,这真不错!
波伏瓦:我知道,因为当时你给我写了一些信,兴奋之情溢于言词。你 给我讲了它是怎样被接受的,别人怎样要求你作一些小小的修改,你怎样同 意了,因为你觉得有道理。布里斯·巴兰要求你删掉一点人民党的内容,你 没有玩天才那种不接受任何意见的把戏。
萨特:是这样的。
波伏瓦:你完全准备去接受忠告。这几乎是超验的特性和经验主义的特 性之间的一种结合。
萨特:对。
波伏瓦:从超验的观点看,你是一个天才,但问题在于使之在经验的生 活中表现出来。你没有绝对的把握说,自己可以马上做到这一点。
萨特:是的,因为当我求教于我的导师们,那些有名的前辈时,我看到 在三十岁以前一个人是不会真正成为大人物的。维克多·雨果,左拉和夏多 布里昂的生活就包含着一个很长的历程,虽然我不是太喜欢夏多布里昂。他 们的生活综合在一起,造成了一种单个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确实按 照这些人的榜样去做,而且我想,五十岁时我要尝试一下政治。
波伏瓦:因为这些伟人全都从事过政治活动。
萨特:我不认为政治就是生活,但是在我未来的传记里,应该有一段政 治活动的时期。
波伏瓦:我希望你就这个主题谈一谈。
萨特:关于天才的主题?
波伏瓦:在这一方面你感受到的和思考过的。你认为《恶心》是一部杰 作吗?
萨特:不。我认为,“我说了我想说的,这就很不错。我修改了莫雷尔 夫人和吉尔指出的不足之处。我尽了自己的努力,它是有一定价值的。”但 我没有走得太远。我没有认为,“这是由我的天才产生的一部杰作。”这里 还有点什么要说一下。不是“它是一部杰作”,而是“它是一个天才写出来 的东西”。虽然我不能确切地说明这一点,但这个意思应该是清楚的。我不 轻视自己的作品。它们代表着某个重要的东西。而作为一个天才我有权嘲笑 这些作品,拿它们取笑,虽然同时它们具有第一等重要的地位。如果一个天 才不被承认,他不应该让自己绝望。
波伏瓦:另一方面,如果一本书取得成功,他是不会完全满意的吧? 萨特:当然不会。他继续gān。他还有别的东西要说。 波伏瓦:在这以后事情是怎样发展的呢? 萨特:嗯,关于天才的思想的难点是,我相信在不同的智力之中有一种 同等的东西。这就是说,一个作品可能被称为佳作,因为它的作者适合于写 这类作品,他具有一定的专门技巧,但并不是因为他具有一种别人不具有的 性质。
波伏瓦:你曾对我谈到,一个人应该区别天才和聪明,你认为自己并不 特别聪明,而把你和拉罗舍尔的别的孩子区别开来的是一定的理解力和关于 使命的思想——你是来揭示真理的。这样,你毕竟有一个不平常的命运。
萨特:是这样的,但这没有什么意义。使命的思想必须放弃。但这是真 的,我过去常常想,“我有一种使命。”
波伏瓦:是的,你在《词语》中关于米歇尔·斯特罗戈夫那一部分已经 谈到这一点。但即使这样,在战争爆发前,你不认为自己比你周围的人更聪 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