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姑娘热爱工作也热爱生活,常背起大包独行天涯。他从不是送行的那个人,但经常是接机的那一位,他不露痕迹,永远喊了相熟的朋友一起,打着接风洗尘的名义。
他准点儿去接机,不迟到也不提前,见面后并不主动帮她背包、拎箱子、开车门,世俗的殷勤他不是不懂,只是懒得去表演。
他只主动给椰子姑娘打过一次电话,当时是2003年,非典。
灾难就像一个喷嚏,打得人措手不及,深圳骤然成了SARS重灾区。他给她打电话,用最平和的口吻和她聊天,讲了一堆自己所了解的防护措施,并旁敲侧击地叮嘱她戴口罩。
椰子姑娘奇怪又好笑,她那时旅行到了后藏的阿里,举目四望茫茫的无人区,她说:颠倒了吧,应该是我慰问你才对。
他在电话那头笑,说:可能是我自己太紧张了吧。
椰子姑娘朋友多,常在现实中穿行,他内向腼腆,常在自己的世界里穿行,二人分属不同的次元。
他喜欢她,但没人知道他喜欢她。
他没追她,很多话他从未说出口。
她一直单身,他也就一直单身。
转眼六年。
(五)
六年的光yīn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大部分人修成正果,造出幸福的结晶,或者结束一个故事再开始一个故事。
可在他这儿,故事一直停留在第一页,并未翻篇。
圆寸变成长发,他深沉了许多,眼瞅着步入而立之年。
他不是个消费主义者,处世之道依旧极简,朋友圈简单而jīng练,平日里没什么太繁杂的应酬jiāo际,工作之余大量的时间用来阅读和写作,尝试着用建筑学和美学的理论来进行哲学思辨。
源静则流清,本固则丰茂,一个人jīng神能力的范围决定了他领略高级快乐的能力。旁人眼中,他是随和淡定的路人甲,很少有人了解他自我建筑起来的那些乐趣,及其内心的丰盈。
敬身有道在修身,一千万人口的深圳,他是个中隐于市的修身者。
修身是个大课题。
今人与古人大不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修身理论不见得适用于当下的世界,但“知行合一”这四个字适用于任何时代。
有一天,他做了一个决定:带着未完成的书稿去长途旅行。
要走就走遍中国每一座城。
边走边求证,边走边修改,边走边充盈,边走边开辟一方实践人生的新环境。
说走就走吧,这座城市于他没什么牵绊,唯一让他牵挂的是椰子姑娘。
椰子姑娘已经是个大龄未婚单身女青年了,看起来却一点儿都不像,她是典型的活在当下型选手,工作狂,玩儿得也疯,心无挂碍无有恐怖,依旧是六年前的模样。
六年来她几乎停止了生长,走在马路上,人人以为她还是个大学刚毕业的文科生,岁月偏心,不肯将她的容颜打折,反而偷偷削去了她的婴儿肥,把她定格在了90斤。
她变成了个锁骨迷人系美女,腰肢也纤细,甚至瘦出了四块腹肌。
这是椰子姑娘二十多年来身材最苗条的时期,也是经济上最苗条的时期。
大凡年轻时代的打拼,免不了三起三落,经受点儿波折。椰子姑娘落得有点儿狠,先是理财投资失败,个人资产伤筋动骨,紧接着受行业大环境的影响,事业受挫,不得不重新择业。
屋漏偏逢连夜雨,咳嗽又遇大姨妈。
没了事业,没了积蓄,连住的地儿也没了。
奥运年将至,深圳楼价狂飙,房东黑心又傲娇,没和她打招呼就卖掉了房子,却不肯退房租。纠纷尚未解决,新房主又过来撵人,椰子姑娘雨夜搬家。
房价飙升,租房价钱也跟着起哄。五年前120平房子的租金如今只能租个60平的公寓,椰子姑娘摆得下沙发摆不下chuáng,把好好一张公主chuáng白送了搬家公司。
换了别的女人早疯了。
她是奇葩,不仅没抓狂,反而乐呵呵地给朋友们挨个儿打电话,组局吃搬家饭。众人怕椰子姑娘是在qiáng颜欢笑,席间举杯都不积极,怕她喝多了以后勾出辛酸泪。她急了,拍桌子骂人,瞪着眼说:你们看看我这积极向上的jīng神状态,哪一点儿像是扛不起撑不住的样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啊,说不定明天就触底反弹了呢……都给我喝!
众人放了心,酒喝gān又斟满。椰子姑娘酒胆大过酒量,三杯辣酒入口就烧红了脸。有人借酒兴请椰子姑娘发表乔迁感言,她一手擎着筷子一手擎着杯子,麻利地站到了椅子上,她喊:天、要、绝、我、我、绝、天……我命由我不由天!
窗外咔嚓一道闪电……
他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安静地看着她。
他要出行的消息椰子姑娘是知晓的,她给了他半张A4纸的电话号码,是她各地的旅友名单。她说:你路过这些城市时,记得打电话,朋友多了路好走。
她只知他要出行,却并不知他要出行多久。
此去经年,有些话是说还是不说呢?
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敬酒,只是安静地吃菜,偶尔看她一会儿,然后在目光jiāo错之前先行别开。
椰子姑娘乔迁之喜后的第四天,是他出发的日子。
他一大清早忽然跑来找她,椰子姑娘穿着睡衣来开门,半张脸上横着沙发留下的皮印。
椰子姑娘奇怪地问:唔,你不是今天早上的火车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
他笑,取出一串钥匙和一张门禁卡:江湖救急,帮我个忙吧,家里的植物需要浇水……
椰子姑娘慡快地说:OK没问题,不就浇个水嘛。
他说:……需要天天浇水,所以,能不能麻烦你搬到我那里去住……谢谢啦。椰子姑娘没反应过来。
他这是要gān什么?
钥匙和门禁卡被硬塞到她手里,他已站在楼梯拐角处了。
“麻烦你了!”他笑着挥手:谢谢啦!
(六)
小区里绿树成荫,椰子姑娘深入虎xué。
打开门,惊着了。
这哪里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家,单身男人会有这么整洁有序的家?
每一扇玻璃都是透净的,每一寸地板都是反光的,黑色的巴塞罗那椅,白色的窗纱和白色的墙壁。书房里的书直通天花板,每一层都静谧,每一层都整齐。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植物。找来找去找来找去……窗台上有两个塞满腐殖土的花盆,半片叶子都没有,植物呢?
椰子姑娘找到厨房,饮水机是满的,明显是新换的,灶台擦得一滴油花儿也看不见,白底蓝花的围裙叠成方块儿搭在旁边,女式的。
冰箱里倒是有植物:芥蓝、苹果、番茄和卷心菜。
冰箱里还冰着啤酒,她最爱喝的那个牌子。
椰子姑娘一头雾水地坐到餐桌旁,手旁有张裁成正方形的卡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她拈起来念。
他写给她的,抬头用很正式的措辞写道:椰子台启……
台启?她乐了一下,接着往下读。
他提到了植物。他写道:红色花盆里埋着满天星的种子,黑色的花盆是三叶草,喜欢哪种就往哪个花盆里浇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