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不愿再回去了,那令人恶心的丑剧,他再也不愿碰到了,连曲萍和尚武qiáng的面,他也不愿见了!仔细一想,一摸,那个属于他的,细细的米袋还缚在腰间。他决定连夜独自赶路。窝棚里的背包不要了,在五月的亚热带森林中,cháo湿的被子根本用不着。有枪,有子弹,有米袋,有篝火,他就能顽qiáng地活下去。
他站起来,蹒跚着一步步走出树林,走到了他来时走过的路上。他看到了那堆他亲手燃起的篝火,和篝火边的窝棚。
他情不自禁,对着篝火和窝棚所在的方向敬了一个礼。
他钻进了路对过的树林中,沿着小溪,绕过篝火,独自慢慢上路了,走了好远,才听到身后隐隐响起了那召唤他回归的枪声……
一路上陆续发现尸体。从昨夜宿营的那个山间小溪旁出发,翻过一座十英里左右的小山,下了山,天傍黑时,已碰到了十二具。尚武qiáng默默地数过。这些尸体或仰着,或卧着,或依着山石,或靠着路旁的树gān,大都僵硬了。有的尸体上爬满蚂蟥和山蝇,看了让人直想呕吐。死亡的气息带着尸体发出的异味弥漫在山间的道路上。开始,他还感到悲哀,感到恐惧,后来,这悲哀和恐惧都像雾一样消失了。感情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是的,这些人的死亡与否,与他毫无关系,因此,他没有必要为这些死难者背负起道义和良心的责任。
战争,就意味着鲜血和死亡,没有鲜血和死亡的战争,只能是幼稚园孩子们的游戏。而决定一个民族命运的战争,决不会像一场夹杂着童音稚语的儿戏来得那么轻松!战争的机器只要运转起来只能是血腥残酷的,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命运,正是在这血腥残酷中被决定的。
要么,生存、繁衍;
要么,死亡,灭绝。
这道理他明白。
然而,他们却不该灭绝在这人迹罕见的野人山里,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实际上是贝糙纵战争机器的最高当局出卖了。他不能不怀疑,这死亡森林中浸渗着某种yīn谋的意味。|Qī-shu-ωang|那些元帅、将军、政治家们,实际上都是擅长搞yīn谋的yīn谋家。一个军在他们的眼里并不意味着几万活蹦乱跳的生灵,而只是几万支枪,几百辆战车,几百门火pào,在战争的棋盘上,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棋子,因此,为了赢得一局胜利,他们决不会吝惜一个或两
个棋子的。
做为单数的人,在战争中是无足轻重的,而又恰恰是这些组合起来的无数个无足轻重的人,构成了进行战争的资本和动力。
人,总归是伟大的。
他蛮横地要自己记住:他不能倒下,不能像路边的死难者一样,沉睡在这布满陷阱的异国的土地上!他是伟大的,qiáng悍的,他要活下去,挤进名流云集的上流社会,在下一场战争中,做操纵战争机器的主人!
他才只有二十八岁,人生对他充满了huáng金般的诱惑。在重庆军官训练团接受蒋委员长召见时,他就疯狂而固执地想: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他一定也会像蒋委员长和蒋委员长身边的那些达官显贵那样,安排和决定一个古老民族的命运。他只有二十多岁,那些蠢猪、饭桶们总要一个个死掉的,这是大自然决定的规律。改变国家和民族命运的责任,一定会历史地落到他们这代人肩上。
他曾对蒋委员长充满敬爱之情。
如今。对委员长的敬爱已完全被死亡的气息淹没了,踏上这条死亡之路,他就觉着,他把人世的秘密全看透了,他要战胜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踏在脚下,只能靠他自己!什么委员长。什么杜长官,什么历史使命感、民族存亡的责任感,全是他妈的扯淡!他只能,也只应该为自己活着!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多了,走到半山腰上,山脚下一个朦胧的小山村已隐隐约约卧在那里,他没看见,走在他前面的曲萍看见了。他高兴地叫了起来:
“前面有个村庄!”
他驻足向山下看了看,叹了口气道:
“只怕村庄里不会有什么吃的了!”
曲萍不解:
“为什么?”
没等他回答,走在最后面的吴胜男已说话了:
“先头部队成千上万人走过去了,就是有点粮食,也早就被他们弄光了!”
曲萍失望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地上不愿走了。
他和吴胜男也累了,坐在曲萍身边歇了会儿。
又走了约摸半个小时,才下了山,进了村庄。村庄很小,只住着三四十户人家,而且,人早就逃光了。村里的房屋全被大火烧掉了,先期抵达这里宿营的百十个22师士兵说,大火是缅jian放的,村里人被缅jian骗进了山。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决定在这里宿营。
他们找到一间只烧掉半个房顶的破房子,从废墟中找了些木头生起火,一边烧米汤,一边等候继续寻找齐志钧的老赵头、刘gān事。
快半夜了,老赵头才赶来,一进屋门就抱着花白的脑袋大哭起来。尚武qiáng、曲萍、吴胜男以为是齐志钧死了,纷纷问:
“是不是小齐……”
“见到尸体了么?”
“说呀,老赵,快说呀!”
老赵头哽咽着说:
“没找到小齐!没……没找到!”
尚武qiáng火了:
“那哭个啥!”
老赵头跳起来,老核桃般的脸皮上挂着泪珠儿:
“刘gān事不是人!是……是他娘的畜生!”
“怎么啦?”
“他……他抢走了我的米,自己跑了!”
尚武qiáng和曲萍这才注意到:刘gān事没来。
生存竞争的残酷,活生生地摆到了大伙儿面前。曲萍傻了,嘴半张着,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吴胜男两眼血红,像要喷出火来。尚武qiáng一只手插在腰间的皮带上,绷着铅灰色的脸孔愣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混蛋!”
骂毕,他又猛地转过身子,粗bào地打了老赵头一记耳光,吼道:
“你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你他妈的也是混蛋,你为什么放他跑了?你怎么还有脸活着回来?啊?!”
老赵头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像孩子似的,哭得更痛心。
曲萍看不下去了,冲到尚武qiáng和老赵头中间,狠狠地盯着尚武qiáng,激动得浑身颤抖:
“这……这能怪老赵头吗?你……你竟打他!他……他……他这把年纪,能做你父亲了!你疯了吗?”
吴胜男不像曲萍这么放肆,可态度更坚定,口吻更冷峻:
“尚主任,你错了!老赵这么大年纪,能弄得过那个姓刘的么?你知道你这一巴掌打冷了多少人的心吗?尚主任,你要向老赵认错!”
尚武qiáng从没想到平日和和气气婆婆妈妈的下级吴胜男竟敢用这种命令的口吻和他讲话!竟要让他向一个伙夫认错,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认定:这个世界是乱了套。
他盯着吴胜男浮肿苍白的脸孔看,仿佛要在这张脸孔上找回自己不可动摇的尊严。一边看着,一边想:不是他疯了,就是她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