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秀先是一愣,这屋里统共住着一老一小两位小姐,连先生都没有,哪里来的奶奶?但立刻就反应过来,是依凡。
依凡?!家秀一跃而起,顾不得头发在帐子上勾了一下,撕扯开继续往外奔,奔到客厅的时候,依凡也已经进来了,两个人一言不发,就拥抱在了一起。眼泪就像早已预备好了等在那里一样,一触即发,直到彼此的肩头一齐打湿了,这才依依地分开。
崔妈帮依凡脱了黑大衣,里面是一套黑色的西装,露出暗紫条纹的浅灰驼绒背心,白色的衬衣领子,脚上是一双黑皮鞋。
家秀微微意外,依凡在穿着上一向讲究,而且是倾向艳丽一派、便在雪地里也要开出花来的人,如何肯素妆至此?
看到家秀置疑的目光,依凡不等问,已经自动提供答案:“他死了。”
“谁?”家秀问,但话一出口,已经猜到是依凡的新男朋友——英国摄影师爱德逊。
果然。
“爱德逊去了新加坡做随军记者,被pào弹打中,尸首都找不回来。”依凡的眼泪复又流出来,神情肃穆,满月般的脸上流动着窗外月光的清冷忧戚。
崔妈斟出茶来,依凡两手抱着,身子缩成一团,好像冷得很,要自茶杯中取得安慰。
家秀将自己的手覆在依凡的手上,觉得不够,又伸出手臂去揽她的肩,然而依凡只是哭泣着,思想沉浸她自己的世界里。伤心人的眼睛望去,便是壁炉里的火苗也是冷的。她专注地盯着那火苗,一直看到火的深处去,看到新加坡的战火里去,那么多的爱恨纠缠都在火里化烟化灰了,尸首也没有找到,一点痕迹不留。
“他是个摄影记者,可是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半张他的照片……所有的东西都在那炸毁的军营里……我本来说要同他一起去的,可他无论如何不答应,只说一个月后就回来。可是……”
她说不下去。他没有回来,连同他给予她的情爱与快乐都回不来了,就像她以前最喜欢的那幅画——《永远不再》!她待要在她的心里为他筑起一座碑,可是他连墓志铭也不曾留给她,他那么突然那么gān净地退出了她的生命,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进入过。可是她的心却空了,死寂的一片,成了偌大的坟场。
家秀也沉默了。战争,无处不在的战争,像闪电样划破了多少人的chūn梦,可是她却还是裹在重缎围锦之中,过着个人的生活,即使是1937年投在南京路上的炸弹吧,虽然响声震动了整个上海,可是离租界远着呢,她照旧喝咖啡弹钢琴,琴声隔绝了一切,仍然可以对一切假装不知道。然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战争的标本摆在了她的面前,让她这个遗世独立的人也终于嗅到了硝烟的气息。
整个世界都在打仗,每一分钟都有人死去,都有一个家庭、一个城市、甚至是一个朝代覆灭,在动dàng的时局面前,个人的情爱显得多么渺茫而不可靠,正山盟海誓相许白头着,忽然“轰隆”一声,所有的誓言就都成了空话,海枯石烂倒成了现实。
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没把握,家秀心中充满了幻灭感,刚刚重生的爱情憧憬,也在这不确定的惶惶之忧中烟消云散了。
☆、十、乱世佳人
huáng裳曾经看过一本美国小说叫做《飘》,后来改编成电影,中国人译作《乱世佳人》,她觉得两个名字都好,都说的是她母亲。
赵依凡就是一个到处飘着、永远飘着的乱世佳人,因为美丽,而不安定。
可是这一年,她的爱飘落在新加坡战火中,她自己,倒反而安定了,飘不起来了。像一只风筝,被扯断了线收藏起来,却从此失去了灵动鲜活。
她迅速地衰老下去,那明朗朗的晴空皓月的脸如今布满了云丝般的皱纹,而且永远带着风雨将至的忧戚,使天色显得晦暗。
她不再热衷于打扮,难得换一套衣裳,有时做事做到一半会忽然停下来发愣,说过的话转身就忘,过分地沉静,过分地宽容,逆来顺受。
有一个下午家秀去电台上班,huáng裳拉崔妈出去买点东西,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英国女仆在指责依凡不该打翻了调料瓶,依凡好脾气地微笑地听着,脸上带着一种思索的神情,那英妇轻蔑地骂:“stupidswine!”(蠢猪)。
huáng裳大怒,跨步上前扬手便打了那英妇一记耳光。那女人捂住脸大哭起来,扑上来要同huáng裳拼命,被崔妈死活拉扯住了,huáng裳犹自浑身发抖,脸上滔滔地流下泪来,一半因为愤怒,一半因为激动——这是她第一次动手打人。她心痛地看着母亲,不明白一朵盛开的玫瑰怎么可以忽然就变成了gān花标本。
晚上家秀回来,那英仆妇拉着女儿哭哭啼啼地向她诉苦,家秀一言不发,径自取出钱来多给两个月薪水打发了她,事后一句也没有提起。
那以后依凡开始酗酒。
醉的时候,她会很多话,爱笑,爱唱歌,恢复几分往日的艳光,就像俗称“玫瑰烧”的那种酒,死去的花浸在酒中的时候,所有的花瓣会重新活一次,开放得格外鲜艳。
然而那毕竟是短暂的,第二天酒醒的时候,你会发现她比前一日更加苍老——以看得见的速度苍老下去,好像同时间赛着跑似的。
她很喜欢外出,可是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要打电话回来让司机去接。但也有的时候,她会连家里的电话号码也忘记,那就只有家秀和huáng裳满世界地去找。
一次huáng裳在附近小公园找到她,她正穿着单薄的衣裳坐在冷杉下chuī口琴,一段很奇怪的曲子,听不出是喜欢还是悲伤,看到huáng裳,迟钝地抬起头,恍惚地微笑:“他教我的。我总也学不会,只会这一段。”
她把自己译的歌词背诵给huáng裳听:
“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你是无边白雪,我是雪上的鸿爪;
你是奔腾的海làng,我是岸边的礁石,为你守候终生……”
huáng裳心里悲哀到极点,几乎站立不住,可是同时她也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
关于战争,她照旧是不甚了了,她只是一星半爪地知道,母亲的恋人,是一个勇敢热情的英国籍男子,他痛恨战争,却偏偏像飞蛾扑火那样,哪里战火纷飞,哪里便是他的方向。他立誓要用自己的摄影来记录历史,结果却记下了死亡。
甚至没来得及给爱人留下一句话。
赵依凡的世界,那么突然地就被pào弹炸碎了,没有一声招呼,轰隆一声,便整个坍塌下来。
她曾为一场错误的婚姻làng费了大半个青chūn,难得在青chūn将逝的尾声遇到了真爱,可是她没来得及好好品尝爱的滋味,便已失去了爱;她也没来得及多看几眼他英俊的脸,便永远地失去了他。
新加坡于她而言,从此成为死亡的代名词,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在她心中是一座巨大的荒坟。
她的心里,也立起了一座坟,荒凉而沉寂,永祭她的真爱。
她的生命中,从此只剩下无尽的冷。
冷如死亡。
暮色四合,像一袭薄而透的丝袍笼罩了这对伤心的母女。在那个深冬的huáng昏,huáng裳站在冷杉下,第一次,深深体味到死亡与爱情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