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时候,能够躲在大饭店里一边看线装古籍一边考虑营救刺客的,恐怕也只有huáng裳做得出吧?huáng裳这个人在文学上聪明透顶,于人情世故却是一窍不通,可是她的自责她的内疚是这么的真实深刻,仿佛一个人自己做了茧,又苦苦地和那只茧对抗,他眼看着她痛苦挣扎,又怎能不帮她呢?
次日是个yīn天,卓文一早就出去了,huáng裳本想再睡一会儿,可是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便想不如自己先去huáng府打个转儿,探探风声。打定主意,便准备了几色礼品乘了汽车来见huáng家风。管家面有难色地说:“老爷住在大书房,刚刚睡了,这会儿只怕没醒,要不我去问问看吧。”
huáng裳本意原不在探病,忙止住说:“不必,大伯既在静养,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我就去大伯母屋里坐坐罢了。”
刚刚在上房坐定,huáng钟huáng帝已经接到下人报告手牵手地也进来了。huáng裳先向huáng李氏请了安,略问几句huáng家风病情,一边偷眼打量弟弟,见他面有不愉之色,不禁纳罕,但亦无心过问。
huáng李氏唉声叹气地道:“你大伯这些年来谨谨慎慎地做生意,并没得罪什么人。这是谁这样同他过不去,偏挑在坤儿的大礼上要她爹的命?这些天来,他把大书房改了病房,打针吃药都在那边,连我也不大见,就只留了林医生和韩姑娘在那里照应着。唉,他怎么就不体会我的心呢?虽然说管家一天三遍地来回报消息,可是我看不见他,这心总是放不下。这些天来,我吃,吃不下,睡,睡不着,只怕他那病没好,我倒要先去了。”说着哭起来。
huáng裳忙劝着:“大娘快别这么着,大伯不要你服侍,也是体恤你,怕你操劳的缘故。既然有林医生和韩护士在帮忙,大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大伯福大命大,过些天就会好的。”
huáng李氏拭泪道:“说起这福大命大,阿裳呀,这回还要多亏了你。等你大伯好了,一定要治份大礼谢谢你这救命之恩——你可是救了我一家子的命哦!”
huáng裳免不了又说了几句客气话,故作随意地问:“倒不知那两个刺客大伯打算怎样发落?”
huáng李氏咬牙说:“还说那两个杀货呢,我恨不得咬他们一块肉下来。你看好了,我再饶不了他们!关了这两天,他们还一个字不开口呢。不过我不怕,我有的是时间同他们耗着,保安队长已经同我保证过了,就是钢口铜牙,也非把它撬开不可,早晚叫他说出主子是谁!”
huáng裳听得暗暗惊心,又东拉西扯几句,便借口天yīn怕下雨急急告辞了。
huáng帝好容易见姐姐一次,却全然不被重视,免不了又要自怜自艾一番。huáng钟忙把他拉到小花园他自己的房中,安慰解劝,细语温存,直哄了半天,方渐渐地好了。忽然外面“轰隆”一声,却是下雨了。huáng帝大惊道:“下雨了!可弟去医院给大伯取药,不知道回来了没有,可不要正赶上淋雨。”
huáng钟心里大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说:“爸爸自然有司机开车送他去,要你惦记什么?”仿佛自言自语,“爸也怪得很,对这个韩小姐好得出奇。从来没见他对下人这样用心过。”
huáng帝不乐:“可弟可不是下人。”
huáng钟看着他,不说话,可是过了一会儿,眼睛里巴嗒吧嗒地滴下泪来。
huáng帝烦躁:“你哭什么?我什么话说错了?”
huáng钟哽咽:“妈妈昨天跟我说,裁缝店这两天就要来人给我量尺寸呢。”
huáng帝不知如何劝慰,只袖着手站在屋檐下,伸出一只脚去踩台阶石坑里的雨水,踩得水花乱溅。他的房前是一个十尺见方的小池塘,里面依例种着荷花,这时候自然全都谢了,也正是为了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特意留着荷梗荷叶未除,如今雨水点点滴滴洒落上去,并看不到一分诗意,倒是满目颓败,凄凉得很。因由荷塘想到了《红楼梦》,便自然而然地,又由huáng钟做嫁衣想到了宝玉在藕香榭惜悼迎chūn错嫁的感慨来,正是情景皆备,无一不像。因此沉声念道:“池塘一夜秋风冷,chuī散芰荷红玉影。蓼花菱叶不胜悲,重露繁霜压纤梗。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huáng钟初听“不胜悲”之类先还呆呆地感伤,待听到“手足情”三个字,大违本意,气得摔手道:“念!念!念!人家心里怄死了,你就只知道念诗。”说着捂脸哭着跑了。
huáng帝看着她的背影,没情没绪地,只得关了门,倒在chuáng上,想一会儿huáng钟,又想一会儿可弟,复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继续念道:“秋花惨淡秋草huáng,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秋雨助凄凉。助秋风雨何来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凄凄切切地,将一篇林黛玉《秋窗风雨夕》一路背下去,一直背到“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风雨是依然未休,泪水却果然已经洒向窗纱了。
huáng裳刚刚回到饭店,雨便下来了,淅淅沥沥地敲在窗上,如泣如诉。huáng裳时站时卧,坐立不宁,只得又拿了《红楼梦》来读,看到一半,眼泪顺着脸侧滑落下来,心底一片清凉。
总算等到卓文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大衣沾了雨水,亮晶晶地逆着光,劈头第一句话就是:“阿裳,这件事,你把它忘了吧,不要再去想了。”
huáng裳苦苦地等了这么久,等来的竟是这样一句话,不禁大失所望,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向什么方向发展,不是你我的力量可以gān涉。我们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不可能的。”huáng裳发作起来,赌气说:“这两天,我一直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两个刺客站在我面前,流着血。我下午去了huáng家,他们的手段好辣,如果我不救那两个人,他们一定会被我大伯折磨死的。卓文,我不想害人,那是两条人命,我不能害了他们。你要不救他们,我去救!”说着起身便往外冲。这一动,却把自己给折腾醒了,却是一个梦。
huáng裳叹息,看着外面的雨发呆。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门开处,卓文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凄惨地叫:“阿裳。”huáng裳忙起身迎上,一边给他脱大衣,一边说:“我刚才梦见你……”话未说完,却发现卓文身上湿淋淋的并不是雨,而是血。
血,鲜红的,淋漓地,自卓文脸上、身上汩汩地流出来,如雨水披注。huáng裳大惊,抱住哭道:“卓文,你怎么了?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卓文看着她,眼神空dòng,苦苦地笑着:“刚才我去huáng家救人,被打伤了。我活不久了……”
“不!”huáng裳凄厉地叫起来,再次把自己叫醒过来。
又是一个梦!
huáng裳一身冷汗,抓住一只枕头紧紧抱在怀里,哭着问自己:“我怎么办?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