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71)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她开始真心地疼惜起他来。时间无多,单是凝望怀拥抱已不足够,哪里还有空闲抱怨?

  她决定原恕他。一切都原恕。

  只要她还爱他。而他,曾经爱过她。

  她低下头,将手深深插进他的头发,泪水滴落在他脖颈。

  卓文也醒了,首先抢进眼中的,是huáng裳流泪的脸。他的心忽然就软弱了下来。清晨时分,正是一个人内心最真实最虚弱的时候,完全未经掩饰,这一刻,他想不到时局动dàng,前途渺茫,也想不到重情薄义,明哲保身,只想生生世世和她在一起,永不分离。

  一时间,他真情流露,上前抱住huáng裳,软弱地叫:“阿裳。”

  huáng裳哭着,环抱他的脖颈,艰难地说:“我知道你想我走,但是我想好好看看你,我再呆几天就走,一定走。”

  卓文愣了一愣,完全清醒过来,她终于答应走了,答应分手了。几天来,他最烦恼的就是怎样才可以劝得她放手。没想到,她终于不等他开口,便主动应承了。他只觉如释重负,然而与此同时,他流下泪来:“要走,也得等病好了再走,好叫我放心。等你病好了,我好好地陪你在鬼城里玩一天。”

  是个鬼城,他们两个走在yīn阳路上,他们也就成了两只鬼——如果真是鬼也就好了,可是他们还要回到那人世去。而人世间,是有着比鬼域更多的烦恼和苦闷在等着他们的,其阻碍,比人鬼殊途更加绝决。

  一路上,卓文不停地讲些有关鬼国酆都的传说。其实那些huáng裳在《西游记》、《封神演义》,还有《聊斋》上都曾看到过的,可是仍然愿意听他说。走在yīn阳路上重复那些传说时,有一种yīn森的亲切,仿佛死了的人向活着的人叙说前生的事。

  “相传汉代时候有两个道人,叫做yīn长生和王方平的,在这平都山上得道成仙,白日飞升。后人把他两人名字连读,就叫‘yīn王’,而这个都城,便成了‘yīn曹地府’、‘鬼国幽都’。城里有奈何桥、玉皇殿、鬼门关、huáng泉路、孟婆楼……”

  “孟婆楼还有得孟婆汤卖没有?”她问,“小时候,听老辈人讲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讲什么?说喝了孟婆汤就浑忘前生、往事不记是不是?我以为这倒是一件善事,人生在世,那么多苦楚艰辛,这辈子已经难堪其苦,还要记到下辈子去,岂不更加辛苦?”

  她看他一眼,沉吟不答。

  已经是chūn天了,可是凉意还深,去冬的树叶子落了下来,随风凄凉地舞着,看在眼中,反有种萧瑟的秋意。两人一路走过奈何桥,经过鬼门关,踏过huáng泉路,终于来在孟婆楼前——楼前果然有个婆子在卖茶,只不知是不是姓孟。

  卓文端起尝了一口,笑道:“原来这孟婆是北京人,卖的是大碗茶。”

  他开玩笑,原是希望缓解一下离别的抑郁气氛,无奈huáng裳并不领情,却端起一碗茶来就地泼尽,道:“我不要喝这孟婆汤,也不要忘今世今生。果然有轮回,我必然再记得你,仍然要找到你,重续今生缘。”

  茶水做蛇状蜿蜒地爬着,很快便钻进地下去,钻进huáng泉里,永世不得超生。

  其实喝不喝有什么分别呢?没喝之前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忘了。决定忘,便没有忘不了的事。而不愿意忘,就是喝尽了天下所有的孟婆汤,也还是忘不掉。

  无奈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却偏偏不能明白这个世间最简单的道理。

  他长叹,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这些年来,我苦苦挣扎,从一个毫无背景的农民做到了政府的高官,我害过人,也救过人,被人暗杀过,也救过暗杀别人的人,到处追捕过人,如今又被人追捕,我累了。如今,我只想躲在这山村里,没有满洲国,也没有汪政府,只是安安静静简简单单地过日子。阿裳,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我现在是一个逃犯,不知道哪一天就变成了这huáng泉路上一只孤魂野鬼,我连自己也保不了,我拿什么来承担你?我只能求你将我忘记。”

  她仍是不肯,看着他的眼睛,倔犟地,清楚地,一字一句:“不,我不要喝孟婆汤。我不要忘记你。如果真有轮回,有来世,我愿意忘了我自己是谁,但是我不要忘记你,会从一落地开始就到处寻你,直到重新和你在一起。”她的声音软下来,带着乞求,“只是,卓文,你一定要等着我,答应我,下次不要再急着和别的女人结婚,知道么?”

  卓文忍不住哭了。

  làng迹江湖,他是每天提着脑袋走来走去的人,早已经视死如归。可是huáng裳剖心沥胆的话却让他有一种切肤之痛。他何尝不知道,今生今世,他不可能再遇到一个像她那样无怨无悔爱着他的人,无奈在这乱世,他却承担不了她对他的爱。

  她是这么尊贵,至高无上,而他却渺小污秽,是几漂几染的靛布,再也漂洗不清。同她在一起,只会给两个人都带来无法解决的痛苦,而离开她,却至少可以解脱他自己。

  他是不能再同她回上海的了,却也无法想象她随他守在乡下,或者làng迹天涯。他们的爱情,需要有一座大观园来承担,来滋润,而他能给她的,却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贫瘠狭隘到无立锥之地。他连自己也盛载不了,又如何盛载她的爱?

  今生已矣,他唯有许她来世。

  手中的茶,只喝了一半,亦是泼了,他道:“好,那就让我们都不要忘记。喝下去的,是国恨家仇,泼出来的,却是两情相悦。下辈子再见你,我希望可以不要记得今世的战争与逃离,但是,我会记得你。”

  这便是诺言了,是一个在今世许下却要在来生实践的诺言。

  然而前尘,就此一刀两断了。

  然而前尘,就此一刀两断了么?

  他们相拥着,继续向前走,一时都不再说话。只听得溪水潺潺,林涛阵阵,路忽然地窄了,而树丛益发茂密。山中的绿树是真正的绿树,叶子一片片都厚实洁净,反she着一点一点的太阳光,如玉如翠,亮得晃人的眼睛。还有鸟儿的鸣叫,也都像用泉水洗过,有一种透明的清澈。

  然而在鬼域里,山林是另一个世界的山林,阳光也是另一个世界的阳光。她一路地走着,听到水声,便不由要想这溪水是不是流入huáng泉;看见小鸟,也不由想这鸟儿会不会便是一个早夭的少女的亡灵。总之事事物物,都是别离,也都是伤心。

  又走一会儿,林梢头露出一座楼的角来。

  走近去,只见雕阁绣柱,门楣上写着三个大字——“望乡台”。

  两人携了手拾级而上,楼上开着的窗里飞出几只蝙蝠来,是地狱的使者,专程来接引两个新到的鬼。可是这儿是两个人,还没有死,还有气。于是它们围着打了两个转儿,便又飞走了。

  然而它们的妖魅的气息却留下,给楼上蓦地加添了一重死亡的yīn影,连阳光也忽然黯淡。

  huáng裳将手遮在头上,向着东南的方向极目远眺,道:“那里便是上海了吧?或者,我应该望着北京才对……望乡,望乡,我却不知道我的家乡到底应该是哪里。我们都是没有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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