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72)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她的话被风chuī得依稀,发丝拂在卓文的脸上。他看着她,仿佛是第一次见到,又仿佛是最后一次。这一刻,他又不后悔为她所做的一切了。

  人的一生那样短暂,到底又可以做些什么、获取些什么呢?传说人死之后,轮回之前,必得重返人间,将自己前世走过的脚印一点点重新拾起,全部收集起来,才可以转世投胎,重新做人。从酆都到上海,他走了好远的路,却并没有多少脚印是与她同行,现在他知道,那段日子就是他在人世最美的记忆了。有的夫妻可以白头偕老,但是也许一天也没有真正相爱过;也有的,像他们,统共在一起也没有多少时间,但是已经情深万斛,刻骨铭心。

  他感慨:“我也没有根,可是你却是我的根。不论我将来到哪里,天涯海角,或者幽冥异路,你只要知道,我的心里一直有你,就够了。”

  望乡台,是亡灵对前生的最后一分留恋。离了这望乡台,就从此水远山高,魂飞魄散了。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天涯处,红尘滚滚,俱成飞灰。

  这是许愿的地方,可是她发现自己心中了无怨恨,也无愿望,她惟一牵挂担忧的,仍然只是他。她回过头,凄然低吟:“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他再也撑不住了,一转身抱住了她,用尽浑身的力气,用他整个的生命,拥抱着她:“原谅我,在遇到你之前未能一尘不染。但请相信,今生今世,你是我爱的最后一个女子,再无人可及你的一半。”

  她说:“你却是我爱的第一个,相信也是惟一。以后我会再婚,但却不会再爱。就像我仍会活着,但不再快乐。”

  这是两个活着的人,也有爱,也有情,可是却要在望乡台上做一场死别。永不再见,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不如记得从前。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谈何容易。纵不带走,能不留下?

  留下的,却是一颗破碎的心。

  她想起母亲的爱情,那是真正的死别,因为死亡,故而永恒。

  他们,也是一场永诀,可是因为两个人都活着,于是永恒的并不是爱,而是惆怅。

  然而,也终于只得分别了。

  她站在望乡台上,于风中断续地唱起那首谶语般的旧歌:

  “你是七层宝塔,我是塔檐的风铃;

  你是无边白雪,我是雪上的鸿爪;

  你是奔腾的海làng,我是岸边的礁石,为你守候终生。”

  歌声被山风撕碎了,飘落在山涧中。

  铃声喑哑。

  雪化云消。

  海枯石烂。

  ☆、二十三、复仇天使

  huáng钟的婚期定在8月。

  6月底,huáng坤来给家秀和huáng裳送帖子,可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丝毫喜气,背地里偷偷对huáng裳说:“帖子是送了,阵势也摆下了,可是huáng钟那样子,到底能不能如心如意地出嫁……”说着叹了口气。

  huáng裳吃了一惊:“huáng钟怎的?”

  huáng坤叹道:“人家说‘树倒猢狲散’,我们家却是树没倒,猢狲倒已经快散光了。这半年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死的死,走的走,嫁的嫁,剩下一个huáng钟,又病了。开始只当风寒,治了几个月,倒越治越重起来,医生说是肝气郁结,竟是不大好呢。我妈还一味儿地催她办嫁妆,说冲冲喜也好——我看是催命还差不多。不是我说句自己咒自己的话,我看我们家的气数,已是尽了,单只剩下个表面风光,只怕撑不了多久。”

  话只说到此为止。但是huáng裳已经明白,huáng钟这得的是心病,她同huáng帝一场姐弟恋,就是huáng帝活着也是没有可能的,况且如今huáng帝已死,更是绝灭。只是huáng李氏是坚决不愿意承认这件事的,故而越发要催促huáng钟成亲来掩众人的口。从做母亲的角度出发,这样做也许不错,可是于huáng钟,却未免太残忍了些。

  由huáng钟便不由地想起可弟来,因问道:“那韩小姐怎么样了?”

  “怎么样?得意喽!小家小户的丫头,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还不使尽狐媚子手段迷我爸呢!”

  huáng裳摇头:“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

  huáng坤撇着嘴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是狐媚子的高手!怕青chūn美色还迷不住我爸,又借口我爸旧伤发作劝着打上了吗啡,她亲自给打针,殷勤得很。我爸现在瘾大着呢,一时半会儿不见了她就到处找。就跟当初二叔和二婶娘一个样儿。”她笑起来,“真是的,可见是亲兄弟,以前还看着挺不同的两个人,越到老儿越走到一处了,都是娶小妾抽大烟。幸亏我已经这么大了,不至落在晚娘手里,不然也要跟你当初似的,离家出走了。”

  提起旧事,huáng裳由不得一阵心酸,忙转过话题问道:“你最近可听到你爸爸说起卓文么?”

  huáng坤怪同情地看着她:“我倒也想留心替你打听着呢,可惜一丝风儿也没听见。这倒是好事,至少说明他们并不急着找他麻烦……你现在还是月月给他寄钱?”

  huáng裳怅然叹息:“哪里敢月月寄?就是隔几个月寄一回,还要写他娘的名字。除了收款人地址姓名,多一个字也不敢写。怕露了风。他这么久,也没给我回过一个字。本来以为汪jīng卫死了,他应该回来了,可是……”

  huáng坤因看到桌上一堆摊开的草稿,便一边随手翻着,一边道:“你这半年来,倒写了四五部戏,虽说要赚钱,可也得顾着点身体。按说稿酬也不低了,难道还不够用?”

  huáng裳怕她把草稿整乱了,忙站起身过去一一理起来,低着头说:“哪里能够?妈妈看病要用钱,我自己应酬jiāo际也要用钱,他一个人在乡下,日子那么苦,寄再多的钱也嫌少……你都不知道,他们那地方,连吃一碗面条也是难的,要大老远地跑到镇上去,晚上点的还是油灯,不要说打火机了,连洋火也没有,就用火镰子打火,用索草捻子点着柴火烧饭。我从来没想过穷人的日子原来是那样的。”

  然而,就是那样的苦日子,也不知道他过得久过不久,说不定什么时候风chuī草动,他就又要去逃难。到那时,没有一点钱傍身,又怎么行呢?

  两个人一时都沉静下来。只有钟表在嘀嘀嗒嗒地走。

  huáng裳看着日历,上面的时间是1945年6月18日。

  她同卓文离婚已经整整一年了。她不再是他的妻,可是他却仍然是她的最爱,永生永世,不会改变。她一直记得新婚夜他对她说过的话,他说他们已经贴心,他说“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但是我们的心还会在一起,彼此相印,密不可分。”

  她知道他不会忘记她,就像她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忘记他一样。可那是不够的,她仍然想再见到他,不仅仅是心里想着他这个人,更要亲切地看到他,听到他,触摸到他,哪怕,只有一次。

  她想念他,想得心如刀割。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可以再见他一面,将他的面容与她心里的形容彼此印证,让她知道生命中确曾有过这样一个人,她的至爱,她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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