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痴子的呆滞的眼神突然亮了一些,可嘴还是出不来声音.忽地,他把手使劲从她手里缩回来,重新去抓炕抓墙.但桃子又把他的双手抢过来,用力攥着,哭着说:"哥啊!你怎么啦?你哪难受,你说话呀!哥啊……你的手冰凉,打战,你使劲攥着妹的手,使劲攥啊,哥……"
痴子眼淌泪了.日夜相处两年多,他们的手从来没碰上过,即使手上扎上了刺,他也是自个儿到一边挑出来的呵!如今……痴子的嘴发出声音来了:"妹,别着急,我好些啦,我能说话,能坐起来啦……"他真要坐起来.
桃子忙把他按住.她看他真好些了,自己用舌头抿着流到嘴边的泪水,心痛地问:"哥,哥!你快说,你这是怎么啦?我走时你还好好的……"冯痴子答非所问,宽慰地说:"你见了竹青他爹了吧?嗯,别看他目下沉睡,不要紧的,他喝下回生草的汤,清了血里的毒,没事啦,放心吧.""啊!回生草?!你去那‘蝎子嘴’采回生革啦?!"桃子一连串惊叫着,骇然地看着他.
痴子安详地将头侧到一边.桃子看着他,全身顿时寒栗起来……回生草,冯痴子有一次告诉桃子,回生草能起死回生,是种"仙药",但是这种草极为罕见,一般地方见不着它;它生长在人们见不着的地方,人能见又上不去的地方,人能上去又有出乎意外凶险的地方……有一年,他哥冯先生来山庵察看药材,捎带着放兔鹰.那兔鹰抓住一只花白的兔子,但在飞过楸树洼时惊动了老鹰,为了自卫,兔鹰的爪子一松,花白兔子掉了下去,正掉在峭壁上凸出的一块勺形石条上.等到兔鹰战退敌手,再将兔子拾起来飞回庵,奇迹出现了:那花兔子被鹰爪抓破了头,又摔断了腿,肚子还爬着三只老蝎子;但,兔子却没有死,而且居然又活转了.冯先生仔细地检查,兔子嘴里含着吃剩下的草渣——正是回生草,而那勺形石条上长着这种草,并且是一个毒蝎聚居的地方.冯先生命名那勺形石条为"蝎子嘴".那年冯子久的老母喉头长了东西,他给她开了刀也无济于事——那是食道癌,冯痴子要上蝎子嘴采回生草,被他哥坚决制止了……一切都明白了.桃子又哭了,悲伤地哭着,要给他包扎被老鹰啄、抓的头上、脚上的伤,可这次是痴子紧握住她的手不放,说:"妹,别忙活,白费……俺中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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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蝎子毒,那毒已进心口窝,没救啦……"
"有救!我去采回生草……"桃子转身要跑.
痴子的大手却有力地把她拉住,说:"妹的情俺领,可这是白费事……""俺死了也豁上去……"
"你、你也gān傻事!走吧……"痴子气恼地说,松开了她的手.
桃子呆了,望着他,嗫嚅地说:"哥,你生气……"
"俺生气!"痴子的脸上涌出红晕,粗气地说,"你还是党里人,不管顾游击队长的伤,要为个救不了的痴人去送命!这么傻!这么招人气!"桃子垂头,饮泣吞声,她不知怎么办好了!她能怎么办,她该怎么办好啊?!
"妹,妹——"痴子的声音柔和下来,"听我这一回吧!听我说几句要紧的,俺就该走了……俺哥说,这毒进了心,顺着血转的,它离开了心,流到不要紧的地场,我才清醒,能说话,有力气,它再转回来,就……妹,一个痴人,换回一个贵重人,他对咱受苦人,用处大啊!多上算啊!""哥,好哥哥,亲哥哥!你也是贵重人,对受苦人的用处也大啊!"桃子哭道,坐到他的身边,理扯他的衣襟.
痴子抓起她的一只手,口吃地说:"妹,俺求你个事,你要不乐意,就、就骂我……""哥,有么事,快说!妹都乐意."
冯痴子把脸掉过一边,不看她,颤着声道:"妹,能不能,把俺心窝上的扣子,钉上."
"能,能……"
"在这,俺口袋里……俺预备下的,还是金子撕下扣子的那件衣裳……"桃子这才发现,痴子穿的是那件他和金子分别时的带补丁的黑小褂.他,在她回来之前就找出来穿上的呵!口袋里还装着一个布扣子、一缕线.他,痴人,他,有心人呵!桃子拔下髻上的针,引上线,接过他手中的扣子,捺在他胸口上,擦了几把泪水,才开始一针一线地缝扣子.
这时,冯痴子的眼睛充满火一样的光焰,紧盯着她离得很近的脸,只有临死前,他才第一次这样近地正视她呵!他禁不住抬起手,大胆地去摘下她粘在乱发上的草屑碎叶!
桃子吞了一口泪水,说:"哥,俺替金子姐,给你把心上的扣子缝上!"痴子脱口而出,清晰地说道:"不,是你自个儿缝的!你,比金子还贵重……"桃子哽咽着,泣声道:"哥,你放心去吧,你和金子断不了香火,有竹青给你俩……"
"给我做gān闺女……"
"不,是你的亲闺女!从今起,她姓冯,姓冯!"
"俺、俺这爹,光顾着再挑两担柴,没来及哄孩子吃早饭,委屈了俺闺女……"痴子的话陡然卡断.
桃子钉好了扣子,垂下头用牙去咬断线,那脸伏在冯痴子的心口上,线怎么也咬不断,而泉水般的热泪.将他的胸襟浸湿了一大片……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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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奇怪,清明节只是到野外坟地去给死去的亲人上坟——给坟丘上加土、种草,坟头上压毛白纸,烧香烧纸,也有摆供品祭奠的,却没有去家中请神主、供牌位的.张老三今天——一九三七年的清明节倒与往常不同,在正屋的中间,石磨旁的饭桌上,摆下四样菜:一碗地瓜粉条,一盘炒jī蛋,一碟gān带鱼,一碗白菜熬豆腐;又摆了四个碗口大小的白面饽饽;在它们的正中,放着一双白木筷子,一个小酒盅,一把小酒壶.尔后,他点着三根粗糙的土香,向供桌作了深深的一揖,将香插进盛沙的碗里,又提起小酒壶,倒了一盅地瓜酒,端起来,庄重而虔诚地向桌前地面上洒着.他虔诚地说:"大侄啊,今儿个是你‘走了’
头一个鬼节,老叔陪着你啊……你吃啊,喝啊!别舍不得,用不着给我省,我有啊……这些吃食,是大闺女带回来,送给她兄弟吃的……我说,他小啊,狗剩吃不了,白糟蹋了,给你留下一大半.这酒,是我年下留着的,不是为你,我早就……你喝呀,大侄!上好的地瓜酒,比张桂元的qiáng,那小子的,净往里面兑水……喝呀——怎么,你不会?唉,生前不会,死了就会啦,酒鬼酒鬼,没有鬼不馋酒的,听人说鬼喝起酒就像喝凉水那么多,对,水到了鬼嘴里,也就有酒的味道,变成真酒了……好,我不多话,耽误你的活计,我看着,你自个儿喝吧……"
张老三舍不得把酒洒到地上,最多也就洒下三五滴,就把酒盅放回桌上,不由自主地吞了口涎水,坐到灶台上,抽上了旱烟袋.他对着供桌发呆,其实那心里仍在不停地嘟嚷着,终于又说出声来了:"……唉,快吃呀,大侄!你生前来俺这穷地方,多会儿也没捞着这么些好饭菜,快吃,吃!人都说鬼不用吃粮米,俺才不信,不吃怎么能动弹?大凡能动的,都得吃喝——倒不一定都得地瓜烧,水是断断少不了的.唉,大侄子,人家别人没了,总还留个土堆,每到这一天,家里人总还去培把土……你可好,么也没有留……人家别人和你一样遭难了,家总还得个信息,到了这一天,念叨他,想想他……你可好,家在哪个地方?有谁知晓?知晓了谁能捎得信去?只是有个我,你这个老不死的大叔,陪着你,伴着你!你吃呀,喝呀……"老三伤心透了,泪往下淌,冲着清涕,流过胡子,吸进嘴里.他抽出烟袋,又去倒满酒盅,哭着说:"喝呀,大侄!别留给我……那好,我陪伴你喝……"老三找来一个酒盅,倒满了,喝下去;又倒满,又喝下去……一连喝了四盅,小酒壶gān了,他把上供的一盅又喝光了.他本是以酒压抑自己的巨大悲痛,结果适得其反,地瓜酒刺激着他吃了大半辈子地瓜的肠子,无法控制情感,扑到供桌上大哭起来,哭着呼喊道:"大侄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俺张老三命苦啊,相识上一个大好人就掉了头啊!这王八蛋世道啊,光是好人死啊!好人的坟头啊,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个接一个啊!要摆遍山,挤满坡啊!还革命啊,bào动啊,成功啊,先是坟头堆满了天底下,都成鬼啦,好日月给鬼享福去吧!啊,张老三啊,儿子,大的小的,坏的好的,都没啦,只剩闺女啦,该轮到她们啦……妈妈的,心口疼啊!混蛋的地瓜烧,烧死我呀……我活着遭这份罪gān么啊,还革妈妈的么命呀……"山jú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