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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姑娘推门进来,见状大惊,放下胳膊上的"圆斗",上去拉张老三,焦急地问:"爹!爹!你gān么这么的?gān么哭啊?"老三闭着眼勾着头,挣扎着哭道:"好糊涂的闺女啊!我不哭他谁哭他啊……松开爹,桃子……""俺是小jú,爹……"
"噢,小jú!你还问哩,你大哥死不见影……"
"大哥?"小jú生气地将父亲一松,老三撞到桌子上,"爹,俺那孬种哥,你和妈亲口叫打死的,都容不得他埋在地头里,送到乱葬岗埋的,如今你倒给他上供……爹,你好糊涂,耍酒疯,你还……"
张老三一下清醒了,站起身,抹了几把鼻涕眼泪,见小女儿气狠狠地把"圆斗"拿到炕上,坐在那里气鼓鼓的.他就凑到女儿对面,在炕沿处坐下,装上烟袋,吩咐道:"给爹点个火."
小jú将脸转向炕对面的窗户.那瘦长的脸颊,赤红的,汗津津的,闭紧稍厚的嘴唇,腮上的小酒窝仍那么诱人.
老三见女儿不理睬,长叹一声,道:"唉!当爹的糊涂不打紧,反正土埋了半截身子的人啦,就怕养了糊涂闺女,还得办一辈子糊涂事.""哼,说得中听,能管住了自个儿,就上天啦!"小jú耸了一下端庄的鼻子,声音倒是柔和的.
老三又叹道:"唉!可惜了他那么疼你,喜欢你一场!他要还在人世,再不会教你认字看书,反正是个傻闺女……"
"爹!你说谁?谁?"小jú猛地转过头,紧盯着父亲.
"谁?还有谁!"老三又抽泣了,"金贵那个孬种,还配你叫哥?你大哥!大哥……""啊!"小jú陡地站到父亲身前,惊慌地说,"爹,是,是俺理琪大哥——他……"张老三欷歔着鼻涕,只顾抽没点火的烟袋.小jú的脑子轰了一声,泪水立时淹没了眼珠.她向供桌走了两步,突然又刹住脚,泣声问:"爹,这消息是谁和你说的?"
但等老三一回答,姑娘就会一头扎到供品上,悲号起来……可是他不耐烦地说:
"还有脸问呢,你不是早和我说啦?"
"我?"小jú吃惊,掉过身看着父亲.
老三道:"说你糊涂你还觉着委屈——是不是?打你头年从烟台回来,哭不成声告诉你妈和我,理琪、玉山那伙人,叫坏蛋押往济南府了,打那会子起,我就断定,他们完了.没命了.死了!"
"这……"
"哼,没想到吧?你想,坏蛋们抓人,到村上,打嘴巴;送上乡,腚破皮烂;上了区,胳膊腿不瘸算是烧了高香;押到县里,有几个活着回来的?你二姐那年还是萃女寻法保的,回到家只剩一口气,她还是顶个帮当共产党的女婿gān了事的罪名……像你理大哥、玉山他们,解到省了,又都是领导人,还能留得下?你说!"小jú的泪水是忍了回去,身子也退回到炕沿上,湿漉漉的妩媚的黑眼睛,却盯着供桌发愣.
父亲讲的这些理,她不是没有想过.去冬理琪、高玉山他们被抓走,她跟崔素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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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高玉水一直守在烟台,给来接头的同志报告情况,打听被捕的同志们的命运……使了不少的钱,托关系贿赂人,得悉敌人已将理琪、高玉山等人秘密押往济南去了.不久,玉水又为了保存油印机,被敌人抓走.叛徒还在烟台活动,特委剩下的其他人又不知去向,她和素香才回到家里来的……虽然知道革命者落到敌人手里,很难活着出来,但终究还没有被杀的确实消息,还存着他们能侥幸活着出来的希望,没顾得向死处去想……
"你们娘儿几个不去想,想不到,我可早料到啦!"老三仍咂着没点火的烟袋嘴,"只是不乐意你们难受,没捅破这层纸……唉!我这些日子,老在黑夜和你理大哥说话……我睡着了,他的轻悠悠的声音就把我弄醒……这是他走后头一个清明啊,我……"
小jú勤快地去把麻秆秆捅到灶dòng里,点着后递给父亲.老三要用手接,她却径直把火头放到烟袋锅上.
"爹,俺妈呢?三个‘牛’兄弟呢?"
"她领三牛到北山坡给你狗剩兄弟上坟去了,你大姐昨儿回家的,也去啦.jú,你一去五六天,威海卫比烟台怎么样?事办成就啦?"小jú走到屋门口,向外面看了看,回来将胳膊肘抵在父亲的脊梁上——姐妹三个,只有她能和父亲这样亲昵,嘴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爹呀,办成事啦!
咱们的特委机关,转到威海啦,有好几个领导人……过几天,还要派人来见震海哥他们……叫游击队集合起来哩!"
"啊,要打个大仗?"
"俺不清楚,素香姐知道,她找俺二姐去,通信给震海哥他们,游击队都来咱村等着."
"多会儿?"
"就在这一半天."
老三拔出没吸完的烟袋,在炕沿上磕掉烟灰,将烟袋向怀里衣襟处一揣,说:"那得快些预备.jú,爹能gān么?"
小jú眼含着笑,那么亲地瞟着父亲,温情地说着责怪话:"爹,俺听你方才说了,你不想再革命啦,都要变成坟堆,变成鬼啦……""这忙么个?变成鬼也是咱们的多,到yīn曹地府,接着和坏蛋的鬼闹腾!只要有了领头的,叫咱gān么,咱gān么!"
(冯德英文学馆)
"……看崔素香的气色,huáng白说的指示,是真的了!"于震海心事重重地想道,下坡路上坎坷不平,他一脚踩到坑窝里,身子一闪,紧忙扑到旁边的小松树跟前,伸手抓住树gān,才站稳了.左手卡在后腰上,禁不住咬了一下牙.
"海哥,怎么啦?"伍拾子从后面靠上他,关切地问,"你的腰……""没有事,踩空脚啦……"
"歇息一会儿吧?时候还早——"
震海没有回答,也没坐下,只是挺着身子,望着黑茫茫的山野……这是yīn历二月下旬,没有月亮,星星显得很jīng神,稀稀疏疏地散布在天幕上,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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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视着起伏不平的崇山峻岭.
去年刚入冬,冯痴子用生命换来回生草,救了震海一条命.他在山庵躺了半个月,那天桃子咬着牙,按照冯先生jiāo给的方法,整治溃烂的伤口.她用筷子拨拉着,一块块烂肉随着脓血掉出来,忽然,拨拉出两个花生米大小的硬东西,一看,正是两粒子弹头……从此,土方草药地治疗,伤口一天天好转,当震海能动弹以后,就把他转移到倪家疃一个同志家里.村里有位能治伤骨的土医生,人挺好,夜里偷着过来为他治疗……到年关,震海的脊骨伤口已愈合,开始结疤了,但他还不得不绑着夹板去参加游击队的活动.
这几个月,从特委在烟台遭到破坏起,游击队按照震海的主意,把两个小队划分成三个小组,每组八九个人,由宝田掌握.一组在槎山到张家埠、làng暖口、垛崮山一带沿海活动;一组在母猪河、huáng垒河沿岸活动;一组在昆嵛山里活动.
主要是宣传群众,发展党的组织,保存自己的力量.各地的联络站、联络点,比bào动前少了,但更加严密,更有对付敌人的经验了.游击队很少集中打仗,只是个别地处掉罪大恶极的危险甚大的乡、村长和地头蛇,所以一直没有受损失.敌人的追踪和yīn谋,一次次被甩掉和识破,和过去一样,找不到游击队,敌人拿群众出气,文登和牟平,又有三家群众因为掩护过游击队,受到敌人的祸害,牺牲了五个人,烧了三间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