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之善简直要扑上去,威吓道:
"你公公出来啦!"
"出来怎么样?我脚正不怕鞋歪,有什么怕的……"突然,这母láng似的女人的声音小下来,小得听不见,闭嘴了.她怔在那里,目光惶悚地望着东侧的月亮门.
她听到的是一声咳嗽.与此同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哑言敛声.万戈子疾步赶到月亮门旁,身成弓形.
又是一声不高的带有颤音的咳嗽,从月亮门里响起来.万戈子打拱道:
"大老爷,你起来啦."
孔庆儒,头戴筒子式水獭皮帽,长方脸,胖凸凸的,略见皱纹,上唇有八字黑胡,下巴刮得光滑.他穿着褐色缎子面皮袄,又肥又厚的毡靴子,背剪手,腆着肚子,慢慢地踱出月亮门.他那浮肿的眼皮稍向上一翻,轻声慢气地问: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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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吵闹什么?"
众人屏息无声.于之善迎上前,仰着笑脸说:
"哥,你起啦,上客厅歇吧.年轻人,吃饱撑的,嘿嘿."孔庆儒转过脸:
"之善,你在这."
于之善紧应道:
"一大早来的,有事找哥说……"
"嗯——"孔庆儒沉吟道,"都各gān各的去吧."他踱向客厅.
家人们散开.孔显媳妇忽然呜咽出声.孔庆儒回过头,问:
"哭什么?"
孔显冲到媳妇跟前,揪住她的头发,骂:
"还不住嘴,母láng……"
"住手!"孔秀才严厉喝斥儿子,"滚,孽障!"
孔显啐了一口,进了客厅.秀才缓下口气,蔼祥地对儿媳妇道:
"有委屈对我讲,爹给你做主.唉,儿子不轨,老子训导不力,责由我负.
你回去歇着,一会儿我教训他."
媳妇被家人扶着,抽噎着上前房去了.孔庆儒重咳一声,迈步走进客厅.
桌上的残盘剩盏都撤了,摆上jīng细的茶点.秀才对儿子说:
"显二,再不许和媳妇胡吵."
"都是她,小母láng……"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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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的什么我都听到了."秀才板着面孔,"你这么个大人,还老叫我替你操心?创业百年,败家一天.我年过花甲的人,jīng神有限.这个家业,往后全靠你兄弟二人维持.为女人的事,伤风败俗,失去咱书香门第的体统."于之善一旁帮腔道:
"是哩.显子,你爹像你这么大,可比你qiáng老鼻子啦!你妈一我那命如纸薄的姐下世后,我劝他多次,他不续弦……"
"丧夫不嫁,逝妻不续.这是孔家门族的礼法.不然还成什么圣人之后!"孔秀才俨然地说,正襟危坐在椅子上.
于之善忙道:
"就是啊!哥保住这清名,发大了家业."
"一派胡言,唬外人去吧.不娶老婆,更自在,哪次他进城,一个人过夜的?冬chūn楼的密房,给我备下的?我哥在天津三个小老婆,大嫂在家为么不闹腾,说啥是啥,只差让我明着叫她妈了……对小白菜眼红了几年上不了手,至今也不死心……"孔显心里愤愤不平地说,嘴上没有出声.
孔庆儒也没有要儿子回话的意思,吩咐道:
"去,到冬chūn楼看看鄢子正起来没有,请他来."
孔显走后,于之善讨好地说:
"哥,别生孩子的气啦."
秀才摘下水獭筒帽,他那盘着的辫子,像摊牛粪似的,结结实实堆在头顶上.孔庆儒捻着胡梢,笑道:
"生气做什么?嗯,之善,看你鼻涕流哪去啦."
于之善急忙双手齐动,又抓又抹流到前襟上的两股清鼻涕,嘿嘿笑道:
"是才在院里冻的."
"看你穿戴的,和个叫花子差不多.咱这等人家,犯得上这么寒酸?你这人,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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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副其实的守财奴."
"我家业小,经不住折腾.我还是来哥家才穿上这身衣裳,平常日更将就.
这也有好处,昨儿还亏得……"于之善说不下去了,眼像铜铃,吞了口唾沫.
孔庆儒拿起块焦huáng的蛋糕,慢慢地吃着.于之善又咽口涎水,吸着大鼻孔,吞吞吐吐地说:
"哥,你早上不吃晕腥,我也学着试来,不行……嘻,糟子糕这玩意,抗饥吧?"
"你吃吧."秀才端起燕窝汤,喝着.
于之善一手抓起两块蛋糕,大口大口地咬着,一边说:
"我刚吃过酒饭,尝几口……嘿,到嘴就化啦,满香……哥,显子为萃女的事气恼.这个唱戏女人,敢欺负到咱头上,要教训教训她,再不听话,栽个罪名,送她县大牢里."
孔秀才连连摇头说:
"萃女见过世面,不是好惹的,闹嚷出去……家丑不可外扬.再说,如今她哥在威海给专员当差……"
"那杨更新当初还不是你扶起来的?怕他作么!"
"你少见识,好花不好折呀!之善,往后说着点显二,再不准去找萃女.他媳妇不是个熊人,嘴上厉害——听听,她刚才把我都骂上了!"于之善连忙应诺.他感到肚子发胀,就松外面的腰带,那两个茶杯跟着滑到肚脐眼处——幸好,里面的裤带给挡住了,掉不出去.他不由得盯着新茶壶道:
"哥,你这新添的壶多少钱?我家常来客,想……""这是鄢子正送我的,还有那套沙发."
"他是大财主?"
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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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光棍汉."
"那你jiāo往他gān么?没便宜……"
"老弟,如今天下是他的啦!"
"他比胶东王刘大人还大?"
"刘珍年的胶东王当不成啦."孔庆儒用茶水漱了口,接过于之善递上来的水烟袋,深吸几口,说:"中国乱了多年,末了国民党的蒋介石算把江山坐定啦.""那五色旗不用留着啦?"
"撕了做尿布吧.冯玉祥都倒了台,下野上泰山风凉去了.韩复榘成了姓蒋的人,前年当上山东省政府主席,替蒋家卖力,刘珍年拗不过,不得不服帖韩老粗."
于之善钦佩地说:
"哥,你真有远见,前几年你叫显子参加国民党,我惜几块手续费,没跟着……唉,如今晚啦!"
"不晚.国民党也正在扩充势力,用人之际,鄢子正和我jiāo往挺厚,一切好说.一会儿他来与我共商谋策,搞好地方治安.""是啊,地方不太平,我正为这事来找你……"
万戈子跑进来:
"大老爷,鄢主任到啦!"
"请!"孔庆儒忙迎出院子.
麻杆似的鄢子正,在孔显陪同下走进来.
孔庆儒一拱手,寒暄道:
"鄢兄亲躬寒舍,兄弟有失迎迓,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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鄢子正躬身还礼,道:
"哪里话.世翁在上,晚生怎敢起动."
于之善正欲上前相见,人家已携手并肩进了月亮门.一片热情让座的声音.
于之善好生气恼,又着急,如同被关在门外的狗,在院里乱步颠晃了一会儿,就整理一下破羊皮马褂,扶正毡帽头,闯进月亮门.
万戈子守在院门里,挡住道:
"大老爷有话,不让外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