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被纸醉金迷的资产阶级花花世界的污水沤坏了根子、一心想当掌柜的开门面的佃户的儿子,被孔秀才这一番流金喷银的言语,说得脑瓜膨胀,眼前一片玉光美色,身子如同腾云驾雾飘上了晴空——但,一声巴掌响,脸腮似乎还在作痛,母亲的教训回dàng耳边,使他又回到地上,眼瞅着跟前横肉胖脸上的笑纹,心下狐疑:"孔秀才jian凶诡诈,为富不仁,怎么能给我这多好处?"孔秀才又抽上水烟袋,道:
"我的话,你不信吧?不错,应当不信,世上哪有这样的傻瓜,白白把财产让人?何况像我这样老谋深算的家伙,这不明明在欺哄你年轻人吗?""我……"金贵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不敢不信大老爷……""别说瞎话啦,孩子!"孔秀才放下水烟袋,拍拍他的肩,哈哈一笑,"咱爷俩无话不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是圣人的宗脉,也不例外.我这么做,一半为你,一半也为我.你想,不灭除共党这个祸患,我能活得安稳么?为了对付这个生死对头,我即使不情愿,也得忍痛舍财.你是做生意的人,这利害得失,还算不清楚吗?"
金贵怀着敬畏的感情,佩服地看着他.
"话又说回来,"孔秀才一脸自负神气,"小小共匪,迟早会根除.我所以山j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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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地关照你,确是念你在我家出力多年,不忍你家遭难,想栽培你成个人才.
就看你贴心不贴心了!"
金贵单腿跪地,鼻泪涕零说:
"大老爷!我明白啦,全信啦!多蒙你培植小的,我再不听话,真是天地不容!"
孔庆儒双手把他扶起来,说:
"这是我分内该做的,为你,也为我,为咱们大家.孩子,听我的话,你会很快发财致富的.你也用不着担风险,常回你家去,好好孝敬爹妈,使他们对你信服,有什么话什么事,才会和你说,找你商量,求你拿主张,这样,他们就不会受共产党的骗,惹上是非.懂我的意思吗?""懂."
"好.往后你有何难处,尽管和我说."
金贵犹豫一刹,乞求道:
"大老爷能把我二妹开释出来,可怜她的吃奶孩子,我担保她再不会和姓共的来往."
孔秀才的脸又yīn沉下来,作难道:
"县上押了她半年多,法子用尽,她还是不吐口……我管不了县上的事.
不过,你既张了口,我尽力试试看吧."
送走金贵后,孔显走进客厅,问:
"爹,他gān?"
孔秀才思谋着说:
"这小子,发财心重.只是对他家里人,还有怜惜心……这也无妨,利能令他智昏."
孔显又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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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万戈子告诉我,他见小白菜今天骑着驴,伙计于震兴牵着,说是去威海看她哥去."
"嗯.管她做什么?"孔秀才沉闷地说.
孔显嫉恨地说:
"这两年她越来越不像话,请她冬chūn楼陪陪酒,打打牌也不出来了.我舅舅说,chūn上她还去赤松坡找于震兴,我看说不定她和穷长工勾搭上啦,咱拿她败坏族规的罪名,好好教训教训,让她听话……"孔秀才脸色难看,愤然道:
"你抓住她什么把柄啦?你是正经人?让她嚷嚷出去,我……嗯,丢谁的丑啊!显二,这事你以后少管,萃女她哥杨更新当上专员的秘书,很受器重,不可得罪."
"杨更新当初还不是巴结咱的?"
"jī毛上了天,身份也就重啦!"孔秀才又捻开胡子梢,"眼下最要紧的是对付共产党,保住地方.对女人的事……嗯,萃女的终身契在我手里攥着,飞不了她,到时候……现在,由她去吧!"
大黑叫驴的铁蹄,在冰冻的道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驴上的萃女,白毛线围巾被寒风chuī起来,两颊紫红.她直着腰身,新奇地东张西望那灰白的原野,枯草gān木中缀着青松的山峦.拉牲口的于震兴,回头望望她,说:
"你伏下身,风小些,看脸冻的!隆冬光野的,你有么好看的?"萃女笑道:
"你老是山上地里gān活,自然体谅不到老闷在屋的人的心境……呀呀,我这脚真冻苏苏啦!"
"你下来走一会儿,就暖和啦."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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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兴喊住黑驴,将萃女抱下来.她脚发木,站不住,搂住他一只胳膊,挪着步,一张嘴,白气一股股向外喷,笑嘻嘻地说:
"看我这脚,木头做的,一点知觉没有啦……你累不累?找背风的地方歇一歇,好不好?"
"快走吧,掌灯前赶到文登城;明儿擦黑可到威海……"震兴心情沉重,焦急地说.
于震兴怎么能不难过?怎么能不着急呢?他弟媳妇押在文登城,已经七个多月了.三个月前,震兴携张老三,带着三嫂给闺女缝的棉袄棉裤,一chuáng被子,震兴的五块钱,一些点心gān粮,去文登城监牢里探视桃子.他们费了许多周折,才贿赂通管事的,和桃子见上一面.那情景,震兴多会想起来,多会心酸落泪.
桃子,连她父亲也几乎不认识闺女了啊!原是血旺旺的长圆脸,变得白煞煞的,只见两只大黑眼睛了.见了亲人,她挣扎着从烂草地上爬起来,面带着笑容,第一句问:
"爹,哥!咱那些亲人,都好啊?伤着的,好了没有?"老三吞着泪水说:
"都好,好啦!只是孩子你,你……"
"妈呢?姐呢?妹呢?弟呢?"桃子抢着又问.
"都旺盛.闺女你……"
"哥,竹青离开妈,没病?"桃子再问.
震兴抹着泪说:
"先是喜彬婶养着,到各家找口奶吃.后来婶子接家去啦!"老三道:
"你妈调理着喂她,不算胖,倒结实……孩子正学话,不叫妈,光唤姥姥……"桃子把脸别过去.狭窄牢房里拥挤着的十多个女难友,都呜呜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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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子再回过脸,那上面没有泪水,没有哀伤!她的细黑的眉毛微微扬起来,一脸的刚气,用清亮亮厚淳淳的声音,说:
"爹,哥,咱们见一面,我心里就敞亮啦!回去告诉亲人们,要放宽心,别再花钱保我,留着钱用到紧要的地方……我,他们乐意关多久就关多久,反正从小吃惯苦的身子骨,受得了,挺得住!爹,和俺妈说,一家大小的担子够她挑的啦,别再为她二闺女操心……"
看守推张老三和于震兴走开.这两个三四十岁的庄稼汉,不顾有多少女人面前,哭喊着,一步一回头,抢着说安慰桃子的话.
桃子手抓住铁窗棂,脸抵在它上面,微笑着看亲人离去.只有同牢房的女难友,才知道她是怎样伏在烂草上恸哭的……
由于监狱里的极端恶劣的条件,敌人的酷刑折磨,最近以来,桃子病得有生命危险.一直在设法营救她的党组织,这次想利用萃女的关系,来做一尝试.
李绍先找到于震兴,教给他去跟萃女说的话.萃女的思想活动正吻合了党组织对她的分析.党组织是这样考虑的:萃女会答应这件事,有三方面的原因.主要的是像她掩护于震海的动机一样,为了她对震兴的爱情,会挺身救他的亲人;其次萃女是戏子出身,受过凌rǔ,父亲被害,孔秀才他们也想欺侮她,她对敌人有仇恨;再次是桃子的英勇行为,能唤起她的同情心.另外,据威海市地下党的报告,萃女的胞兄杨更新,身为专员的秘书,很得专员的重用,此人不是顽固的反动分子,有些开明见识,可以争取利用.杨更新的唯一的亲妹妹去求他保释一个共产党员的垂危的家属,估计他有可能出面活动.当然,关键还在萃女的努力程度,怎样去说服她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