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兰人在塔替尼去世二百年时,仍然怀念他,以他为荣,便制作一尊雕像 放在广场的中心。雕塑家的想法很有创意,特意将雕像做得和真人一般大小, 看上去好像他们的塔替尼又回来了——拿着小提琴跳在台子上正往前走。在宽 阔的广场上,雕塑显得小,但他占满了皮兰人的心。从此皮兰人称这广场叫塔 替尼广场。
真正的雕像都是为了一种jīng神,不是城市广告。
最深厚的皮兰还是在城中往复迴绕的哥特式的老街老巷里。历史的空间向 例窄仄。今天的皮兰没有为了“扩大旅游经济”而去放大街道尺度。老墙老屋 老门老窗一切依旧,房中的生活设施却正在“现代化”。他们依旧在窗口伸出 杆子晾晒衣服,依旧在窗框上挂满花盆,让五颜六色的花朵镶在阳光she入室内 的地方;然而,钻进一些地下室地dòng似的小门,里边艺术家工作室的照明、通 讯与生活设施却十分现代。这些艺术品店很少出售千篇一律乏味的旅游商品, 多是艺术家富于个性的创造。不论是陶瓷、玻璃制品、木石雕刻,还是铁艺、 布艺与千奇百怪的艺术化的日常物品。他们尊重历史,却又不是“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不是一个劲儿在“非物质文化遗产”身上拼命挤奶。
这样的文化才是真正活着的。
山上教堂的钟声响后,一对新婚的男女走下来,穿着白纱裙的新娘一手拈 着一朵挺大的红玫瑰,眼睛很美;新郎的脸上溢满幸福。两人穿过广场时,没 人上去看热闹,只是几个本城人远远站着,笑嘻嘻看着这两位年轻的熟人。
他们手牵手穿过广场,偶尔会情不自禁停下来,亲吻一下,再走,就像他 们的祖父祖母。
美好的传统就这么悠然自得地传承下来。
只可惜它离我太远了,皮兰。
第63章 草原深处的剪花娘子
车子驶出呼和浩特一直向南,向南,直到车前的挡风玻璃上出现一片连绵 起伏、其势头凶险的山影,那便是当年晋人“走西口”去往塞外的必经之地— —杀虎口。不能再往南了,否则要开进山西了,于是打轮向左,从一片广袤的 大草地渐渐走进低缓的丘陵地带。草原上的丘陵实际上是些隆起的草地,一些 窑dòng深深嵌在这草坡下边。看到这些窑dòng我激动起来,我知道一些天才的剪花 娘子就藏在这片荒僻的大地深处。
这里就是出名的和林格尔。几年前,一位来自和林格尔的蒙族人跑到天津 请我为他们的剪纸之乡题字时,头一次见到这里的剪纸。尤其是看到一位百岁 剪纸老人张笑花的作品,即刻受到一种酣畅的审美震撼,一种率真而质朴的天 性的感染。为此,我们邀请和林格尔剪纸艺术的后起之秀兼学者段建珺先主持 这里剪纸的田野普查,着手建立文化档案。昨天,在北京开会后,驶车到达呼 和浩特的当晚,段建珺就来访,并把他在和林格尔草原上收集到的数千幅剪纸 放在手推车上推进我的房间。
在民间的快乐总是不期而至。谁料到在这浩如烟海的剪纸里会撞上一位剪 花娘子的极其神奇的作品,叫我眼睛一亮。这位剪纸娘子不是张笑花,张笑花 已于去年辞世。然而老实说,她比张笑花老人的剪纸更粗犷、更简朴,更具草 原气息。特别是那种qiáng烈的生命感及其快乐的天性一下子便把我征服了。民间 艺术是直观的,不需要煞费苦心的解读,它是生命之花,真率地表现着生命的 情感与光鲜。我注意到,她的剪纸很少有故事性的历史内容,只在一些风俗剪 纸中赋予一些寄寓,其余全是牛马羊jī狗兔鸟鱼花树蔬果以及农家生产生活等 等身边最寻常的事物。那么它们因何具有如此qiáng大的艺术冲击力?这位不知名的 剪花娘子像谜一样叫我去猜想。
再看,她的剪纸很特别,有点像欧洲十八、十九世纪盛行的剪影。这种剪 影中间很少镂空,整体性qiáng,基本上靠着轮廓来表现事物的特征,所以欧洲的 剪影多是写实的。然而,这位和林格尔的剪花娘子在轮廓上并不追求写实的准 确性,而是使用夸张、写意、变形、想象,使物象生动làng漫,其妙无穷。再加 上极度的简约与形式感,她的剪纸反倒有一种现代意味呢。
“她每一个图样都可以印在t恤衫或茶具上,保准特别美!”与我同来的一 位从事平面设计的艺术家说。
这位剪花娘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她生活在文化比较开放的县城还是常看 电视,不然草原上的一位妇女怎么会有如此高超的审美与现代jīng神?这些想法, 迫使我非要去拜访这位不可思议的剪花娘子不可。
车子走着走着,便发现这位剪花娘子竟然住在草原深处的很荒凉的一片丘 陵地带。她的家在一个叫羊群沟的地方。头天下过一场雨,道路泥泞,无法进 去,段建珺便把她接到挨进公路的大红城乡三犋夭子村远房的妹妹家。这家也 住在窑dòng里,外边一道gān打垒筑成的土院墙,拱形的窑dòng低矮又亲切。其实, 这种窑dòng与山西的窑dòng大同小异。不同的是,山西的窑dòng是从厚厚的huáng土山壁 上挖出来的,草原的窑dòng则是在突起的草坡下掏出来的,自然也就没有山西的 窑dòng高大。可是低头往窑dòng里一钻,即刻有一种安全又温馨的感觉,并置身于 这块土地特有的生活中。
剪花娘子一眼看去就是位健朗的乡间老太太。瘦高的身子,大手大脚,七 十多岁,名叫康枝儿,山西忻州人。她和这里许多乡村妇女一样是随夫迁往或 嫁到草原上来的。她的模样一看就是山西人,脸上的皮肤却给草原上常年毫无 遮拦的gān燥的风chuī得又硬又亮。她一手剪纸是自小在山西时从她姥爷那里学来 的。那是一种地道的晋地的乡土风格,然而经过半个世纪漫长的草原生涯,和 林格尔独有的气质便不知不觉潜入她手里的剪刀中。
和林格尔地处北方游牧文化与中原农耕文化的jiāo汇处。在大草原上,无论 是匈奴鲜卑还是契丹和蒙古族,都有以雕镂金属皮革为饰的传统。当迁徙到塞 外的内地民族把纸质的剪纸带进草原,这里的浩瀚无涯的天地、马背上奔放剽 悍的生活,伴随豪饮的炽烈的情感、不拘小节的慡直的集体性格,就渐渐把来 自中原剪纸的灵魂置换出去。但谁想到,这数百年成就了和林格尔剪纸艺术的 历史过程,竟神奇地浓缩到这位剪花娘子康枝儿的身上。
她盘腿坐在炕上。手中的剪刀是平时用来裁衣剪布的,粗大沉重,足有一 尺长,看上去像铆在一起的两把杀牛刀。然而这样一件“重型武器”在她手中 却变得格外灵巧。一沓裁成方块状普普通通的大红纸放在身边。她想起什么或 说起什么,顺手就从身边抓起一张红纸剪起来。她剪的都是她熟悉的,或是她 的想象的,而熟悉的也加进自己的想象。她不用笔在纸上打稿,也不熏样。所 有形象好像都在纸上或剪刀中,其实是在她心里。她边剪边聊生活的闲话,也 聊她手中一点点剪出的事物。当一位同来的伙伴说自己属羊,请她剪一只羊, 她笑嘻嘻打趣说:“母羊呀骚胡?”眼看着一头垂着奶子、眯着小眼的母羊就从 她的大剪刀中活脱脱地“走”出来。看得出来,在剪纸过程中,她最留心的是 这些剪纸生命表现在轮廓上的形态、姿态和神态。她不用剪纸中最常见的锯齿 纹,不刻意也不雕琢,最多用几个“月牙儿”(月牙纹),表现眼睛呀、嘴巴呀 、层次呀,好给大块的纸透透气儿。她的简练达到极致,似乎像马蒂斯那样只 留住生命的躯gān,不要任何枝节。于是她剪刀下的生命都是原始的、本质的, 膨脝又结实,充溢着张力。横亘在内蒙草原上数百公里的远古人的yīn山岩画, 都是这样表现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