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视历史就是保护它的原貌与原状。这是希腊人给我们的启示。
那一天,天气分外好。我们驱车去苏纽的海神庙。车子开出雅典,一路沿 着爱琴海,跑了三个小时。右边的车窗上始终是一片纯蓝,像是电视屏幕的蓝 卡。
海神庙真像在天涯海角。它高踞在一块伸向海里的险峻的断崖上。看似三 面环海,视野非常开阔。这视野就是海神的视野。而希腊的海神波塞冬就同中 国人的海神妈祖一样,护佑着渔舟与商船的平安。但不同的是,波塞冬还有一 个使命是要庇护战船。因为波斯人与希腊人在海上的争雄,一直贯穿着这个英 雄国度的全部历史。
可是,这座世纪前的古庙,现今只有石头的庙基和两三排光秃秃的多里克 石柱了。石柱上深深的沟槽快要被时光磨平。还有一些断柱和建筑构件的碎块 ,分散在这崖顶的平台上,依旧是没人把它们“规范”起来。没有一个希腊人 敢于胆大包天地修改历史。这些质地较软的大理石残件,经受着两千多年的阵 阵海风chuī来chuī去,正在一点点变短变小,有几块竟然差不多要湮没在地面中了 ;一些石头表面还像流质一样起伏。这是海风在上边不停地翻卷的结果。可就 是这样一种景象,使得分外qiáng烈的历史感一下子把我包围起来。
纯蓝的爱琴海浩无际涯,海上没有一只船,天上没有鹰鸟,也没有飞机。 无风的世界了无声息。只有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古希腊这些苍老而洁白的石头。 天地间,也只有这些石头能够解释此地非凡的过去。甚至叫我们想起爱琴海的 名字来源于爱琴王——那个悲痛欲绝的故事。爱琴王没有等到出征的王子乘着 白色的帆船回来,他绝望地跳进了大海。这大海是不是在那一瞬变成这样深浓 而清冷的蓝色?爱琴王如今还在海底吗?他到底身在哪里?在远处那一片闪着波光 的“酒绿色的海心”吗?
等我走下断崖时,忽然发现一间专门为游客服务的商店。它故意盖在侧下 方的隐蔽处。在海神庙所在的崖顶的任何地方,都是绝对看不见这家商店的。 当然,这是希腊人刻意做的。他们绝对不让我们的视野受到任何现代事物的gān 扰,为此,历史的空间受到了绝对与纯正的保护!
我由衷地钦佩希腊人!
希腊人告诉我们,保护古代文明遗产,需要的是对历史的深刻理解与崇拜 、科学的方法、优雅的美感和高尚的文化品位。因为历史文明是一种很高的意 境。
创造古希腊的是历史文明,珍惜古希腊的是现代文明。而懂得怎样珍惜它 ,才是一种很高层次的文明。
第62章 离我太远了,皮兰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地方从来没听人说过,去了之后却永难忘怀,这个地方 就是皮兰。
对我来说,它实在太远;我在“远东”,它藏在地球西边亚得里亚海最上 端那个海湾里,好像掖在欧洲的胳肢窝里。如果驱车从维也纳向南穿过山重水 复的阿尔卑斯山,越过边境,路经斯洛文尼亚那个出名的小巧的首都卢布尔雅 那,往西不停地开下去,再沿着亚得里亚海的海边弯弯曲曲前行,然后不知不 觉驶入一条狭长的伸入大海极小的岬角上;皮兰就在这天涯海角似的地方。
这个只有四千多人的小小的中世纪的古城,密集着层层叠叠两三层的小楼 ,全是雪白的墙和砖红色的尖顶。如果艳阳高照,白墙更白;一场雨后,红顶 瓦变为深红——再给湛蓝、深郁和辽阔的大海一衬,色彩分外独特又鲜艳。这 时,偶尔飞来几只极黑的乌鸦,醒目地落在屋顶或烟突上。如此的景象,叫谁 看了不醉?
皮兰就像大地鲜亮的舌尖,伸进大海,舔弄着无穷而清凉的碧涛。
走进皮兰,不像进什么名城,心理上会有意无意做点准备。在皮兰海边散 着步,边走边看海上的美景,不经意就走到它城中心的广场上。我试了一下, 从海边到广场只需要二百步。广场是圆形的,广场周围的建筑排成u形,开口处 对着大海。海鸥与海风可以更轻易地来到广场上。这就使我看到它源自一个原 始码头而一直开放着的历史。
欧洲的广场无论大小,四周的建筑都是城市的门面。皮兰的门面可没有花 团锦簇般的大厦,一律是墙面斑驳甚至是破损的老楼,然而它们简朴、素雅、 沉静,像中世纪的农夫农妇、工匠市民平和地站在那里;铺满广场的石板石钉 早已磨得光亮,像铁的;一些长长的石条凳围着广场放了一圈,人们三三两两 坐在上边消闲,一看便知是本城的百姓;两个女孩儿坐在那里逗狗,一个女孩 的长发金得发亮;一位老妇人抱着婴儿晒太阳,旁边坐着个老头,舒舒服服打 着瞌睡;一群男子在下棋,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很漂亮的海员制服,帽檐却 斜着。广场上小孩子们在踢球。年轻的父亲在教他的孩子学步,孩子乍着胳膊 摇摇晃晃走在前边,父亲笑呵呵跟在后边,走着走着,情不自禁地和孩子走的 姿态一样了。
皮兰湾很静,适合扬帆出海,这里有桅樯如林的小码头;皮兰的海水比矿 泉水还gān净,海边的岩石上常常会躺着一个泳装女子沐日,粗粝的石块和光嫩 的皮肤qiáng烈地对比着;海鸥们常常在急转弯时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叫。偶尔能看 到一两个背包的旅行者站在广场中心向四边贪婪地拍照。
皮兰的地标是在城中鹤立jī群般高高耸起的尖顶的钟楼,它叫人想到威尼 斯圣马可大教堂的钟楼,只是更简约更古朴一些。皮兰历史上曾属威尼斯王国 管辖。有人称它是“袖珍的威尼斯”。但它在同海的关系上与威尼斯不同:它 像是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向大海眺望;威尼斯已经光着两只脚站在海里了。
可是,它被威尼斯统治太久了,广场立着一块石头旗桩,上边刻着的年号 是1466,它是威尼斯王国时代的遗物吧。在威尼斯统治漫长的五百年里,它骨 子里已浸入太多意大利人的气息与气质。尤其是对历史的态度。街头巷尾处处 可以看到历史的见证。一棵与一根石柱死死缠成一体的古藤,东一块西一块有 刻痕的建筑残石,多半已经锈烂在土里的铁锚……没人去动它们。让它们以历 史的原状存在。城中还有些中世纪的残垣断壁,更是地面上的文物。用不着标 明“文保单位”,也被人们当做“沉默的老者”倍受尊崇地活在人间。比如一 座中世纪的修道院,早已荒芜,仅存中庭,只有一些残损的雕像或shòu头放在廊 子上,其它空空如也;人们把庭院打扫gān净,却任由野草丛生,播放一些古典 音乐——用音乐唤起的想象与情感装满它。这不是意大利人擅长做的事吗?
没有人去拙劣地添油加醋,或者去涂脂抹粉“打造”它。历史是不需要加 工的。
无形的音乐是一种灵魂。古典音乐是历史的灵魂,皮兰人用它来轻轻唤醒 历史。
它原本就是一块音乐的土地。早在17世纪这里诞生了作曲家和小提琴家塔 替尼(1692—1770)。塔替尼那部堪称小提琴“绝品”的《魔鬼的颤音》,其 指法与弓法难度之高至今无人超越;作品诡异、超凡、变幻莫测与难以捉摸。 塔替尼说他这部音乐来自一次梦中魔鬼的指点,他只不过梦醒之后,把依稀记 得的音乐记了下来。这并不见得是故弄玄虚,至少他本人再没有写过与此类似 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