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脸上盖着厚布,黑乎乎不透气,耳边一片吵耳朵的人声乐声放pào声。 心里忽然难过起来,抓着奶奶瘦骨嶙嶙的肩膀,轻轻喊:
“香莲舍不得奶奶!”
奶奶年老,抱着大活人,劲儿qiáng顶着,一听香莲的叫声,心里一酸,两腿 软腰也挺不住劲儿,“扑通”一下趴下了,两人摔成一团。两边人忙上去把她 俩扶起来。奶奶脑门撞上轿杆立时鼓起大包,膝盖沾两块huáng土,不管自己,却 发急地喊:
“我没事!千万别叫香莲的脚沾地!抱进轿子快抱进轿子!”
香莲摔得稀里糊涂,没等把遮羞布掀开瞧,人已在轿子里。乱哄哄颤悠颤 悠走起来,她忽觉自个儿好赛给拔了根儿,没挨没倚没依没靠,就哭起来,哭 着哭着忽怕脸上脂粉给眼泪冲花了,忙向怀里摸帕子,竟摸出那双软底绣花睡 鞋,想到奶奶刚才的话,起了好奇,打开瞧,鞋帮huáng绸里子上,竟用红线黑线 绣着许多小人儿,赛是嬉戏打闹的小孩儿,再看竟是赤身光屁股抱在一堆儿的 男男女女。男的黑线,女的红线,gān的嘛虽然不甚明白,总见过jī儿猫儿狗儿 做的事。这就咯噔一下脸一烧心也起劲扑腾起来,猛地大叫:
“我回家呀!送我回家找奶奶!”
由不得她了。轿子给鼓乐声裹着照直往前走,停下来就觉两双手托她胳膊 肘,两脚下了轿子便软软踩在毡子上。走起来,遮羞布摆来摆去,只见脚下忽 闪忽闪一片红。一路上过一道门又一道门再一道门。每一抬脚迈门坎,都听见 人喊:
“快瞧小脚呀!”
“我瞧见小脚啦!”
“多大?多小?”
“瞧不好呀!”
香莲记着奶奶的话,在阔人家走路,最多只露个脚尖。虽然她这阵子心慌 意乱,却留心迈门坎时,缩脚,用脚尖顶着裙边,不露出来,急得周围人弯腰 歪脖斜眼谁也瞧不清楚。
最后好似来到一大间房子里。香烛味、脂粉味、花味,混成一团。忽然“ 刷”的眼前红绿huáng紫闪光照眼一亮,面前站着个胖大男人,团花袍褂,帽翅歪 着,手攥着她那块盖脸的红布,肥嘴巴一扭说:
“我要瞧你小脚!”
四边一片大笑。这多半就是她的新郎官。香莲定住神四下一瞧,满房男男 女女个个披红挂绿戴金坠银,那份阔气甭提啦。几十根木桩子赛的大红蜡烛全 点着,照得屋里赛大太阳地。香莲打小哪见过这场面,整个蒙了。多亏身边搀 扶她的姑娘推一下那胖大男人说:
“大少爷,拜过天地才能看小脚。”
香莲见这姑娘苗条俊秀赛画里的女子。新鲜的是,她脖子上挂个绣花荷包 ,插许多小针,打针眼耷拉下各色丝线。
大少爷说:“好呀桃儿,叫你侍候我俩的,你帮她不帮我,我就先看你的 小脚!”上去就抓这桃儿裤腿,吓得桃儿连蹦带叫,胸前丝线也直飘舞。
几个人上来又哄又拦大少爷。香莲才看见佟家老爷一身闪亮崭新袍褂,就 坐在迎面大太师椅上。那几人按着大少爷跪下腿同香莲拜过天地,不等起身, 只听一个女人脆声说:
“傻啦,大少爷,还不掀裙子瞧呀!”
香莲一怔当儿,大少爷一把撩起她裙子,一双小脚毫不遮掩露在外边。满 堂人大眼对小眼,一齐瞅她小脚,有怔有傻有惊有呆,一点声儿没有。身边的 桃儿也低头看直了眼。忽然打人群挤进个huáng脸老婆子,一瞧她小脚,头往前探 出半尺,眼珠子鼓得赛要蹿出来,跟手扭脸挤出人群。四周到处都响起咦呀唏 嘘呜哇嘁喳咕嘎哟啊之声。香莲好赛叫人看见luǒ光光的身子,满身发凉,跪那 里动不了劲。
佟忍安说:
“绍荣,别胡闹!桃儿你怔着gān嘛,还不扶大少奶奶入dòng房?”
桃儿慌忙扶起香莲去dòng房,大少爷跟在后边又扯又撩,闹着要看小脚。一 帮人也围起来胡折腾瞎闹欢,直到入夜人散,大少爷把桃儿轰走。香莲还没照 奶奶嘱咐换睡鞋,大少爷早把她一个滚儿推在chuáng上,硬扒去鞋,扯掉脚布,抓 着她小脚大呼大叫大笑个不停。这男人有股蛮劲,香莲本是弱女子,哪敌得过 。撑着打着躲着推着撕扯着,忽然心想自己给了人家,小脚也归了人家。爷儿 们是傻子也是爷儿们,一时说不出是气是恼是恨是羞是委屈,闭上眼,伸着两 只光脚任这傻男人赛摆弄小猫小jī一样摆弄。
一桩怪事出在过门子之后不几天。香莲天天早上对镜梳妆,都见到面前窗 纸上有三两小dòng。看高矮,不是孩子们调皮捣蛋捅的,也不像是拿手指头抠的 。dòng边一圈毛绒绒,赛拿舌头舔的。今儿拿碎纸头糊上,赶明儿在旁边添上两 个dòng。谁呢?这日中晌大少爷去逛鸟市,香莲自个儿午觉睡得正香,模模糊糊觉 得有人捏她脚。先以为是傻男人胡闹,忽觉不对,傻男人手底下没这么斯文。 先是两手各使一指头,竖按着她小脚趾,还有一指头勾住后脚跟儿,其余手指 就在脚掌心上轻轻揉擦,可不痒痒,反倒说不出的舒服。跟着换了手法,大拇 指横搭脚面,另几个手指绕下去,紧压住折在脚心上的四个小趾头。一松一紧 捏弄起来。松起来似有柔情蜜意,紧起来好赛心都在使劲。一下下,似乎有章 有法。香莲知道不在梦里,却不知哪个贼胆子敢大白天闯进屋拿这怪诞手法玩 弄她脚,又羞又怕又好奇又快活,还有种欲望自身体燃起,脸发烧,心儿乱跳 。她轻轻睁眼吓了一大跳!竟是公公佟忍安!只见这老小子半闭眼,一脸醉态, 发酒疯吗?还要做嘛坏事情?她不敢喊,心下一紧,两只小脚不禁哧溜缩到被里 。佟忍安一惊,可马上恢复常态,并没醉意。她赶紧闭眼装睡,再睁开眼时, 屋里空空,佟忍安已不在屋里。
门没关,却见远远廊子上站个人,全身黑,不是佟忍安,是过门子那天钻 进人群看她小脚的huáng脸老婆子,正拿一双眼狠狠瞪她,好赛一直瞪进她心窝。 为嘛瞪自己?
再瞧,老婆子一晃就不见了。
她全糊涂了。
四回爷儿几个亮学问
八月十五这天,戈香莲才算头次见世面。世上不止一个面。要是没嫁到佟 家,万万不知还有这一面。
都说晚晌佟忍安请人来赏月,早早男女佣人就在当院洒了清水,拿竹帚扫 净,通向二道院中厅的花玻璃隔扇全都打开。镶罗钿的大屏桌椅条案花架,给 绸子勒得贼亮,花花草草也摆上来。香莲到佟家一个多月,天下怪事几乎全碰 上,就差没遇见鬼,单是佟家养的花鸟虫鱼,先前甭说见,听都没听说过。单 说吊兰,垂下一棵,打这棵里又蹿出一棵,跟手再从蹿出的这棵当中再蹿出一 棵来。据说一棵是一辈,非得一棵接一棵一气儿垂下五棵,父辈子辈孙辈重孙 辈重重孙子辈,五世同堂,才算养到家,这就一波三折重重叠叠累累赘赘打一 丈多高一直垂到地。jú花养得更绝,有种“huáng金印”,金光照眼,花头居然正 方形,真赛一方huáng金印章,奇不奇怪?当院摆的金鱼缸足有一人多高,看鱼非登 到珊瑚石堆的假山上不可。里边鱼全是“泡眼”,尺把长,泡儿赛jī蛋,逛逛 悠悠,可是泡儿太大,浮力抻得脑袋顶着水面,身子直立,赛活又赛死,看着 难受。这样奇大的鱼,说出去没人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