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饭后,忽然丫头来传话说,老爷叫全家女人,无论主婢,都要收拾好 头脚,守在屋里等候,不准出屋,不准相互串门,不准探头探脑。香莲心猜嘛 样客人,要惊动全家梳洗打扮,在屋恭候,还立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
这样,家里就换一个阵势。
这家人全住三道院。佟忍安占着正房三间,门虽开着,不见人影。东西厢 房各三间。香莲住东房里外两间,另外一间空着,三少爷佟绍富带着媳妇尔雅 娟在扬州做生意,这间房留给他们回来时临时住住,平时空着关着。对面西厢 房,一样的里外两间归二少爷佟绍华和媳妇白金宝闺女月兰月桂住,余剩的单 间,住着守寡的四媳董秋蓉,身边只有个两岁小闺女,叫美子。虽是这样住, 为了方便,都把里边的门堵上,房门开在外边。
香莲把窗子悄悄推开条缝儿,只见白金宝和董秋蓉房间都紧紧关闭。平时 在廊子上走来走去的丫头们一个也不见了,连院当中飞来飞去的蜻蜓蝴蝶虫子 也不见了,看来今晚之举非比寻常。她忽想到,平时只跟她客客气气笑着脸儿 却很少搭话的二媳妇白金宝,早上两次问她,今儿梳嘛头穿嘛鞋,好赛摸她的 底。摸她嘛底呢?细细寻思,一团糨糊的脑袋就透进一丝光来。
第16章 三寸金莲(4)
打过门子来,别的全都不清楚,单明白了自己真的是靠一双小脚走进佟家 的。这家子人,有个怪毛病,每人两眼都离不开别人的脚。瞧来瞧去,眼神只 在别人脚上才撂得住。她不傻,打白金宝、董秋蓉眼里看出一股子凶猛的妒恨 。这妒恨要放在后槽牙上,准磨出刃来!香莲自小心qiáng好胜,心里暗暗使了劲, 今晚偏要当众拿小脚镇镇她们!趁这阵子傻爷儿们去鸟市玩儿,赶紧梳洗打扮收 拾头脚。把头发篦过盘个连环髻,前边拿齐刷刷的刘海儿半盖着鼓脑门,直把 镜子里的脸调理俊了。随后放开脚布,照奶奶的法儿重新裹得周正熨帖。再打 开从家带来的包袱,拣出一双顶艳的软底小鞋。鲜鲜大红绸面,翠绿亮缎沿口 ,鞋面贴着印花布片儿,上边印着蝴蝶牡丹——鞋帮上是五彩牡丹,前脸趴着 一只十色蝴蝶,翅膀铺开,两条大须子打尖儿向两边弯。她穿好试走几步,一 步一走,蝴蝶翅膀就一扇一扇,好赛活的,惹得她好喜欢,自己也疼爱起自己 的小脚来。她还把裤腰往上提提,好叫蝴蝶露给人看。
正美着,门一开,桃儿探进半个身子说:“大奶奶好好收拾收拾脚,今晚 赛脚!”香莲没听懂,才要问,桃儿忙摇摇手不叫她出声,胸前耷拉的五彩丝线 一飘就溜走了。
赛脚是嘛?香莲没见过更没听说过。
门里门外,羊角灯一挂起来,客人们陆陆续续前前后后高高矮矮胖胖瘦瘦 各带各的神气到了。两位苏州来的古玩商刚落座,佟绍华陪着造假画的牛五爷 牛凤章来到。说是牛五爷弄来几件好东西,带手拿给佟忍安,问问铺子收不收 。牛凤章常去四外搜罗些小古玩器,自己分不出真假,反正都是便宜弄来的, 转手卖给佟忍安。佟忍安差不多每次都收下。牛五爷卖出的价比买进的多,以 为赚了。但佟忍安也是得到的比花出的多,这里的多多少少却一个明白一个糊 涂了。这次又掏出两小锦盒。一盒装着几枚蚁鼻币,一盒装着个小欢喜佛。佟 忍安看也没看,顺手推一边,两眼直瞅着白金宝的房门,脸上皱纹渐渐抻平。 佟绍华住在柜上,只要逮机会回来一趟,便急急渴渴回房插门和媳妇热热乎乎 闹一闹。牛凤章天性不灵,看不出佟忍安不高兴,还一个劲儿把小锦盒往佟忍 安眼睛底下摆。佟忍安好恼,一时恨不得把锦盒扒落地上去。
门口一阵说说笑笑,又进来三位。一个眉清目朗,洒脱得很,走起路袖口 、袍襟、带子随身也随风飘。另一个赛得了瘟病,脸没血色,尖下巴撅撅着, 眼珠子谁也不瞧,也不知瞧哪儿。这两位都是本地出名的大才子。一个弄诗, 一个弄画。前头这弄诗的是乔六桥,人称乔六爷,作诗像啐唾沫一样容易;这 弄画的便是大名压倒天津城的华琳,家族中大排行老七,人就称他华七爷。六 爷和七爷中间夹着一个瘦高老头。多半因为这二位名气太大,瘦老头高出一星 半点不会被人瞧得见,就一下子高出半头来。这人麻酱色绣金线团花袍子,青 缎马褂,红玛瑙带铜托的扣子一溜儿竖在当胸。眼睛黑是黑白是白,好比后生 ,人上岁数眼珠大都带浊气,他没有,眼光前头反有个挑三拣四的利钩儿。乔 六桥后面的脚还没跨进屋,就对迎上来的佟忍安说:
“佟大爷,这位就是山西名士吕显卿。自号‘爱莲居士’。听说今儿您这 里赛脚,非来不可。昨儿他跟我谈了一夜小脚,把我都说晕了,兴致也大增, 今儿也要尽尽兴呢!”
佟忍安听了,目光打二媳妇白金宝的房门立即移到这瘦高老头脸上。行礼 客套刚落座,吕显卿便说:
“我们大同,每逢四月初八,必办赛脚大会,倾城出动,极是壮美。没想 到京畿之间,也有赛脚雅事。不能不来饱饱眼福呢,佟大爷不见怪吧!”
“哪的话,人生遇知己,难得的幸会。早就听说居士一肚子莲学。我家赛 脚,都是家中女眷,自个儿对自个儿比比高低,兼带着相互切磋莲事莲技。请 来的人都是正经八百的‘莲癖’,这就指望居士和诸位多多指点。方才听您提 到贵乡赛脚会,我仰慕已久不得一见,可就是大同晾脚会?”
“正是。赛脚会,也叫晾脚会。”
佟忍安眉梢快活一抖,问道:
“嘛场面,说说看。”
他急渴渴,以致忘记叫人送茶。吕显卿也不在意,好赛一上手,就对上茬 儿,兴冲冲说:
“鄙乡大同,古称云中。有句老话说‘浑河毓秀,代产娇娃’。我们那儿 女子,不但皮白肤嫩,尤重纤足。每逢四月八日那天,满城女子都跷着小脚, 坐在自家门前,供游人赏玩。往往穷家女子小脚被众人看中,身价就一下提上 去百倍……”
“满城女人?好气派好大场面呀!”佟忍安说。
“确是,确是。少说也有十万八万双小脚,各式各样自不必说。顶奇、顶 妙、顶美、顶丑、顶怪的,都能见到。那才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呢…… ”
“世上有此盛事!可惜我这几个儿子都不成气候。我这把年纪,天天还给铺 子拴着。晾脚会这样事不能亲眼看一看,这辈子算白活了!”佟忍安感慨一阵子 ,又蛮有兴趣问道,“听说,大同晾脚时,看客可以上去随意捏弄把玩儿?”
乔六桥接过话说:
“佟大爷向来博知广闻,这下栽了。这话昨夜我也问过居士,人家居士说 ,晾脚会规矩可大——只许看,不许摸。摸了就拿布袋子罩住脑袋大伙儿打。 打死白打!”
众人哈哈笑起来。乔六桥是风流人,信口就说,全没顾到佟忍安的面子。 吕显卿露出得意来。佟忍安嘛眼?只装不知,却马上换了口气,不赛求教,倒赛 考问:
“居士,您刚刚说那顶美的嘛样,倒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