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人死后停在灵堂,摆道场请和尚老道念经,超度 亡魂,这叫摞七作斋。作斋多少天自己定,一七是七天,二七十四天,三七二 十一天,七七往上摞。有钱人都尽劲往上摞。这据说是道光五年,土城刘家死 了老爷子,念经念到第三天,轮到一群尼姑念着细chuī细打的姑子经。老爷子忽 然翻身坐起,吓得家里守灵的人乱跑,姑子们都打棚子跳下来,扭了脚,以为 老爷子炸尸了。只见老爷子伸出两条胳膊打个哈欠,揉揉眼,冲人们嚷:“你 们这是gān嘛?唱大戏?我饿啦!”有胆大的上去一看,老爷子真的还了阳。那年头 ,假死的事常有。打那儿天津有钱人家作斋要作到七七四十九天,把人撂味儿 了才入殓出殡下葬安坟。
佟家作斋已经入了七七。出大殡使的鸾驾huáng亭伞盖魂轿鬼幡铭旌炉亭香亭 影亭花亭纸人纸马金瓜玉杵朝天凳开道锣清道旗闹哀鼓红把血柳白把雪柳等, 打大门口向两边摆满一条街,好赛一条街都开了铺子。倚在墙外边的拦路神开 路鬼,足有三丈高,打墙头探进半个身子,戴高帽,披长发,耷拉八尺长的红 舌头,吓得刚裹了脚赖在chuáng上的小闺女们,不敢扒窗往外瞧。戈香莲、白金宝 、董秋蓉三位少奶奶披麻穿孝,日夜轮班守在灵前。怪的是佟绍华一直没露面 ,多半跑远了不知信儿,要不正是打回来独掌佟家的好机会。白金宝盼他回来 ,戈香莲盼佟忍安还阳。无论谁如了愿,佟家大局就一大变。可是四十多天过 去了,绍华影儿也不见,佟忍安脸都塌了,还了阳也是活鬼。派去给佟绍富尔 雅娟送信的人,半道回来说,huáng河淮河都发水截住过不去,再打白河出海绕过 去也迟了。守灵的只是几个媳妇。这就招来许多人,非亲非友,乃至八竿子打 不着的,没接到报丧帖子也来了,借着吊唁亡人来看三位少奶奶尤其大名鼎鼎 戈香莲的小脚。平时常来的朋友反倒都没露面。这真是俗话说的,马上的朋友 马下完,活时候的朋友死了算。香莲的心暗得很。
可嘛话也不能说死。出殡头一天,大门口小钟一敲,和尚鼓乐响起,来一 位爷儿们,进门扑到灵前趴下就咚咚咚咚咚连叩五个头,人三鬼四,给死人向 例叩四个,这人gān嘛多叩一个头?香莲的心一下跳到嗓子眼儿,以为佟绍华抱愧 奔丧来了。待这人仰起一张大肉脸,原来是牛凤章,哭丧脸咧大嘴说:“佟大 爷,您一辈子待我不薄,可我有两件亏心事对不住您。头件事把您坑了……这 二件事您要知道也饶不了我,我没辙呀!您这……”说到这儿,只见香莲眼里she 出一道光,比箭尖还尖,吓得他跳过下边句话,停一下才说,“您变鬼可别来 抓我呀!您看着我二十多年来事事依着您,我还有上下一大家子人指我养活呢! ”说完哇哇大哭起来。
本来,香莲应该陪叩孝子头,完事让人家进棚子喝茶吃点心。可香莲说: “别叫牛五爷太伤心了!”就派人把他硬送出门。好赛押走的,谁也不知为嘛。
牛凤章走后,天已晚,里里外外香烛灯笼全亮起来。明儿要出大殡,一大 堆事正给香莲张罗着。忽然桃儿跑来大叫:
“不好,不好……”
香莲看桃儿脸上刷刷冒光,手指她身后,张嘴说不出话来,霎时间香莲恍 恍惚惚糊糊涂涂真以为佟忍安炸尸或还阳了。回头一瞧,里院腾腾冒红光,这 光把周围的东西,人脸,照得忽闪忽闪。是神是佛是仙是鬼是妖是魔是怪?只听 一个人连着一个人叫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起火了——”
香莲随人奔到里院,只见西北边一间小屋打窗口往外蹿火。一条条大火苗 ,赛大长虫拧着身子往外钻,黑烟裹着大火星子打着滚儿冲出来。香莲一惊, 是潘妈屋子!
幸好火没烧穿屋顶,没风火就没劲,不等近处水会锣起,家里人连念经来 的和尚老道们七手八脚,端盆提桶,把火压灭。香莲给烟呛得眼珠子流泪,一 边叫着:
“救人呀——把潘妈弄出来!”
几个男的脑袋上盖块湿布钻进屋,不会儿又钻出来,不见抬出潘妈,问也 不吭声,呛得不住咳嗽。那只大黑猫站在墙头,朝屋子死命地叫,叫声穿过耳 朵往心里扎。香莲顾不得地上是水是灰是炭是火,踩进去,借灯笼光一照,潘 妈抱着一团油布,已经烧死,人都打卷儿了。周围满地到处都是烧煳的绣花小 鞋,足有几百双。那味儿勾人要吐,香莲胃一翻,赶紧走出来。
转天,佟忍安给六十四条杠抬着,一路浩浩dàngdàng震天撼地送到西关外大小 园坟地入葬;潘妈给雇来的四个人打后门抬出去不声不响埋在南门外一块义地 里。这义地是浙江同乡会买的,专埋无亲无故的孤魂。其实,不管怎么闹怎么 埋都是活人gān的事。
死人终归全进huáng土。
十三回乱打一锅粥
当下该是宣统几年了?呀,怎么还宣统呢,宣统在龙椅上只坐三年就翻下来 ,大清年号也截了。这儿早是民国了。
五月初五这天,两女子死板着脸来到马家口的文明讲习所,站在门口朝里 叫,要见陆所长。这两女子模样挺静,气挺冲,可看得出没气就没这么冲,叫 得立时围了群人。所长笑呵呵走出来,身穿纺绸袍褂,大圆脑袋小平头,一副 茶色小镜子,嘴唇上留八字胡。收拾得整齐油光,好赛拿毛笔一左一右撇上两 笔。这可是时下地道的时髦绅士打扮。他一见这两女子先怔一怔,转转眼珠子 ,才说:
“二位小姐嘛事找我?”
两女子中高个儿的先说:
“听说你闹着放小脚,还演讲说要官府下令,不准小脚女子进城出城逛城? ”
“不错。gān嘛?怕了?我不过劝你们把那臭裹脚条子绕开扔了,有嘛难?”
周围一些坏小子听了就笑,拿这两女子找乐开心。陆所长见有人笑,得意 地也笑起来。先微笑后小笑然后大笑,笑得脑袋直往后仰。
另一个矮个女子忽把两根油炸麻花递上去,叫陆所长接着。
“这要gān嘛?”陆所长问。
矮女子嘿嘿笑两声说:
“叫你把它拧开,抻直。”
“奇了,拧开它gān嘛。再说麻花拧成这样,哪还能抻直?你吃撑了还是拿我 来找乐子?”
“你有嘛乐子?既然抻不直它,放了脚,脚能直?”
陆所长gān瞪眼,没话。周围看热闹的都是闲人,哪边风硬帮哪边哄,一见 这矮女子挺绝,就朝陆所长哈哈笑。高女子见对方被难住,又压上两句:
“回去问好你娘,再出来卖嘴皮子!小脚好不好,且不说,反正你是小脚女 人生的。你敢说你是大脚女人生的?”
这几句算把陆所长钉在这儿。嘴唇上的八字胡赛只大黑蝴蝶呼扇呼扇。那 些坏小子们哄得更起劲,嘛难听的话都扔出来。两女子“叭”地把油炸麻花摔 在他面前,拨头便走。打海大道贴着城墙根进城回家,到前厅就把这事告诉戈 香莲,以为香莲准会开心,可香莲没露笑容,好赛家里又生出别的事来,摆摆 手,叫杏儿珠儿先回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