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他俩见官去!”
这两男人放开月兰拔腿就跑。人跑了,月兰还站在那儿哭,家里人赶来一 边安慰月兰一边议论这事,说这检查员准是冒牌的,说不定是莲癖,借着查小 脚玩小脚。佟家脚太出名太招风,不然不会找上门来。
香莲叫人把大门关严,进出全走后门。于是大门前就一天赛过一天热闹起 来。风俗讲习所的人跑到大门对面拿板子席子杆子搭起一座演讲台,几个人轮 番上台讲演,就数那位陆所长嗓门高卖力气,扯脖子对着大门喊,声音好赛不 是打墙头上飞过,是穿墙壁进来的。香莲坐在厅里,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听了!世上的东西,都有种自然生长的天性。如果 是棵树长着长着忽然不长了,人人觉得可惜。如果有人拿绳子把树缠住,不叫 它长,人人都得骂这人!可为嘛自己的脚缠着,不叫它长,还不当事?哪个父母 不爱女儿?女儿害点病,受点伤,父母就慌神,为嘛缠脚一事却要除外?要说缠 脚苦,比闹病苦得多。各位婆婆婶子大姑小姑哪个没尝过?我不必形容,也不忍 形容。怪不得洋人说咱中国的父母都是熊心虎心豹心铁打的心!有人说脚大不好 嫁,这是为了满足老爷儿们的爱好。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为了男人喜欢好 玩儿,咱姐妹打四五岁起,早也缠晚也缠,天天缠一直到死也得缠着走!跑不了 走不快,连小jī小鸭也追不上。夏天沤得发臭!冬天冻得长疮!削脚垫!挑jī眼! 苦到头啦!打今儿起,谁要非小脚不娶,就叫他打一辈子光棍,绝后!”
随着这“绝后”两字,顿起一片叫好声呼喊声笑声骂声冲进墙来,里边还 有许多女人声音。那姓陆的显然上了兴,嗓门给上劲,更足:
“各位父老乡亲同胞姐妹们,天天听洋人说咱中国软弱,骂咱中国糊涂荒 唐窝囊废物,人多没用,一天天欺侮起咱们来。细一琢磨,跟缠脚还有好大关 系!世上除去男的就女的,女人裹脚呆在家,出头露面只靠男人。社会上好多细 心事,比方农医制造,女人gān准能胜过男人。在海外女人跟男人一样出门做事 。可咱们女人给拴在家,国家人手就少一半。再说,女人缠脚害了体格,生育 的孩子就不健壮。国家赛大厦,老百姓都是根根柱子块块砖。土本不坚,大厦 何固?如今都嚷嚷要国家qiáng起来,百姓就要先qiáng起来,小脚就非废除不可!有人 说,放脚,天足,是学洋人,反祖宗。岂不知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圣人时 候,哪有缠脚的?众位都读过《孝经》,上边有句话谁都知道,那就是‘身体肤 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小脚都毁成嘛德行啦?缠脚才是反祖宗!”
这陆所长的话,真是八面攻,八面守,说得香莲两手冰凉,六神无主,脚 没根心没底儿。正这时忽有人在旁边说:
“大娘,他说得倒挺哏,是吧!”
一怔,一瞧,却是白金宝的小闺女月桂笑嘻嘻望着自己。再瞧,再怔,自 己竟站在墙根下边斜着身儿朝外听。自己嘛时候打前厅走到这儿的,竟然不知 道不觉得,好赛梦游。一明白过来,就先冲月桂骂道:
“滚回屋!这污言秽语的,不脏了你耳朵!”
月桂吓得赶紧回房。
骂走月桂,却骂不走风俗讲习所的人,这伙人没完没了没早没晚没间没断 没轻没重天天闹。渐渐演讲不光陆所长几个了,嘛嗓门都有,还有女人上台哭 诉缠脚种种苦处。据说来了一队“女子暗杀团”,人人头箍红布,腰扎红带, 手握一柄红穗匕首,都是大脚丫子都穿大红布鞋,在佟家门前逛来逛去。还拿 匕首在地上画上十字往上啐唾沫,不知是嘛咒语。香莲说别信这妖言,可就有 人公然拿手“啪啪啪啪”拍大门,愈闹愈凶愈邪,隔墙头往里扔砖头土块,稀 里哗啦把前院的花盆瓷桌玻璃窗金鱼缸,不是砸裂就是砸碎。一尺多长大鱼打 裂口游出来,在地上又翻又跳又蹦,只好撂在面盆米缸里养,可它们在大缸里 活惯,换地方不适应,没两天,这些快长成jīng的鱼王,都把大鼓肚子朝上浮出 水来,翻白,玩完。
香莲气极恨极,乱了步子,来一招顾头不顾尾的。派几个佣人,打后门出 去,趁夜深人静点火把风俗讲习所的棚子烧了。但是,大火一起,水会串锣一 响,香莲忽觉事情闹大。自己向例沉得住气,这次为嘛这么冒失?她担心讲习所 的人踹门进来砸了她家。就叫人关门上栓,chuī灯熄灯上chuáng,别出声音。等到外 边火灭人散,也不见有人来闹,方才暗自庆幸,巡夜的小邬子忽然大叫捉贼。 桃儿陪着香莲去看,原来后门开着,门栓扔在一边,肯定有贼,也吓得叫喊起 来。全家人又都起来,灯影也晃,人影也晃,你撞我我撞你,没找到贼,白金 宝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月桂没了。月桂要是真丢,就真要白金宝命了。
当年,“养古斋”被家贼掏空,佟绍华和活受跑掉,再没半点信息。香莲 一直揪着心,怕佟绍华回来翻天,佛爷保佑她,绍华再没露面,说怪也怪,难 道他死在外边?乔六桥说,多半到上海胡混去了。他打家里弄走那些东西那些钱 ,一辈子扔着玩儿也扔不完。这家已经是空架子,回来反叫白金宝拴住。这话 听起来有理。一年后,有人说在西沽,一个打大雁的猎户废了不要的草棚子里 ,发现一具男尸。香莲心一动,派人去看,人脸早成gān饼子,却认出衣服当真 是佟绍华的。香莲报了官,官府验尸验出脑袋骨上有两道硬砍的裂痕。众人一 议,八成十成是活受下手,gān掉他,财物独吞跑了。天大的能人也不会料到, 佟家几辈子家业,最后落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残废人身上。这世上,开头结尾常 常不是一出戏。
白金宝也成了寡妇,底气一下子泄了,整天没jīng打采。人没神,马上见老 。两个闺女长大后,渐渐听闺女的了。人小听老的,人老听小的,这是常规。 月兰软,月桂qiáng,月桂成了这房头的主心骨,无论是事不是事,都得看月桂点 头或摇头。月桂一丢,白金宝站都站不住,趴在地上哭。香莲头次口气软话也 软,说道:
“我就一个丢了,你丢一个还有一个,总比我qiáng。再说家里还这么多人, 有事靠大伙儿吧!”
说完扭身走了。几个丫头看见大少奶奶眼珠子赛两个水滴儿直颤悠,没错 又想起莲心。
大伙儿商量,天一亮,分两拨人,一拨找月桂一拨去报官。可是天刚亮, 外边一阵砖头雨飞进来,落到当院和屋顶,有些半头砖好比下大雹子,砸得瓦 片噼里啪啦往下掉。原来讲习所的人见台子烧了,猜准是佟家人gān的。闹着把 佟家也烧了,小脚全废了。隔墙火把拖着一溜溜黑烟落到院里,还咚咚撞大门 ,声音赛过打大雷。吓得一家子小脚女人打头到脚哆嗦成一个儿。到晌午,人 没闯进来,外边还聚着大堆人又喊又骂,还有小孩子们没完没了唱道:
“放小脚,放小脚,小脚女人不能跑!”
香莲紧闭小嘴,半句话不说,在前厅静静坐了一上午。中晌过后,面容忽 然舒展开,把全家人召集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