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6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老蔡的病是八十年代开始得的。

  先是视力下降,gān不成他化验室的工作;后来是一根脑血管不畅,走道打 斜,也无法在办公楼里传送文件和里里外外跑跑颠颠;跟着是负面的遗传基因 开始发作——血糖高上来了,他父亲就是从这条道儿去天国的;随后是内分泌 乱了套,他称自己的体内正在进行文化大革命。各大医院都去过了,各大名医 也托人引荐看过了,最终还是躺在了chuáng上。奇怪的是,虽然身体各部分都很弱 ,惟有胡子依然很旺,黑亮而簇密,生气盈盈。他依旧习惯地早一次晚一次刮 两遍。一位朋友说:“这表明老蔡生命力qiáng。毛发乃人的jīng血呀!”

  于是,胡子成了老蔡和妻子隐隐约约的一种希望与寄托。这期间经常挂在 妻子嘴边的,是她从古诗中改出来的两句:

  “胡子除不尽,剃刀刮又生。”

  然而,胡子从来就不听老蔡的,只给他找麻烦。

  最早发现胡子发生变异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妻子。

  自从他躺到chuáng上,一早一晚刮胡子的事就由妻子来做。自己刮自己的脸, 脸蛋和刮刀相互配合,不会刮破脸;别人来刮就难了,常常会刮破。老蔡血糖 高,伤口不好愈合,幸好那时市场上出现一种进口的电动剃须刀,刀头上蒙着 一种带网眼儿的铁罩,绝对安全。妻子赶紧买了一个,倒是十分好用。但一天 ,妻子发现老蔡下巴上有一根胡子怎么也刮不掉,奇怪了,怎么会刮不掉呢?戴 上花镜一看,竟是一根很怪异的胡须,颜色发huáng,又细又软,须尖鬈曲。它弯 弯曲曲很难进入网罩上的细眼儿。老蔡的胡子向来都是又黑又硬,怎么冒出这 么一根?好似土地贫瘠长出的荒草。妻子只当是偶然。谁料从此,这鬈曲的huáng须 就一根根甚至攒三聚五地出现。随后,她发现他下巴上的胡须变得稀疏,开始 看见白花花的肉皮了。

  她心里明白,却不敢吱声。反正老蔡很少照镜子,肯定不知道脸上所发生 的变化。一天傍晚,妻子给他刮脸。迟暮的余晖由窗口she入。一缕夕阳正照在 他的下巴上。妻子陡然觉得这日渐荒芜的下巴,好似晚秋时节杂草丛生的土岗 子那样萧瑟而凄凉。她不觉落下泪来,泪水滴在老蔡的脸上。

  老蔡闭着眼,却开口说:“从小我就巴望它们长得慢点、慢点,现在终于 遂了我的愿。你该高兴才是。”

  妻子反而哭出声来。

  从老蔡病倒卧chuáng那天开始计算,七年后的一天,一个平平常常的chūn天的早 晨,妻子醒来,习惯地用手去摸老蔡的下巴。手心抚处,奇异般的光滑,像一 块卵石。她下意识地感到了什么,又摸一下,感觉更不对,老蔡的胡子呢?

  此时此刻她分明听到一个声音,是老蔡的声音,很遥远,那是许久许久以 前老蔡说过的一句话:

  “人一死就不再长胡子了。”

  她猛地翻过身,叫一声老蔡。老蔡极其刻板地仰面躺着,灰白而消瘦的脸 一片死寂,没有一根胡子。她第一次看到老蔡不生胡子的脸。原来不生胡子的 脸这样难看。

  第32章 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1)

  一

  你家院里有棵小树,树gān光溜溜,早瞧惯了,可是有一天它忽然变得七扭 八弯,愈看愈别扭。但日子一久,你就看顺眼了,仿佛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 。如果某一天,它忽然重新变直,你又会觉得说不出多么不舒服。它单调、乏 味、简易,像根棍子!其实,它不过恢复最初的模样,你何以又别扭起来?

  这是习惯吗?嘿,你可别小看“习惯”!世界万事万物中,它无所不在。别 看它不是必须恪守的法定规条,惹上它照旧叫你麻烦和倒霉。不过,你也别埋 怨给它死死捆着,有时你也会不知不觉地遵从它的规范。比如说,你敢在上级 面前喧宾夺主地大声大气地说话吗?你能在老者面前放肆地发表自己的主见吗? 在合影时,你能叫名人站在一旁,你却大模大样站在中间放开笑颜?不能,当然 不能。甭说这些,你娶老婆,敢娶一个比你年长十岁、比你块头大,或者比你 高一头的吗?你先别拿空话戗火,眼前就有这么一对——

  二

  她比他高十七厘米。

  她身高一米七五,在女人们中间算做鹤立jī群了;她丈夫只有一米五八, 上大学时绰号“武大郎”。他和她的耳垂儿一般齐,看上去却好像差两头!

  再说他俩的模样:这女人长得又gān、又瘦、又扁,脸盘像没上漆的乒乓球 拍儿。五官还算勉qiáng看得过去,却又小又平,好似浅浮雕,胸脯毫不隆起,腰 板细长僵直,臀部瘪下去,活像一块硬挺挺的搓板。她的丈夫却像一根短粗的 橡皮辊儿:饱满,轴实,发亮;身上的一切——小腿啦,脚背啦,嘴巴啦,鼻 头啦,手指肚儿啦,好像都是些溜圆而有弹性的小肉球。他的皮肤柔细光滑, 有如质地优良的薄皮子。过剩的油脂就在这皮肤下闪出光亮,充分的血液就从 这皮肤里透出鲜美微红的血色。他的眼睛简直像一对电压充足的小灯泡,他妻 子的眼睛可就像一对乌乌涂涂的玻璃球儿了。两人在一起,没有谐调,只有对 比。可是他俩还好像拴在一起,整天形影不离。

  有一次,他们邻居一家吃团圆饭时,这家的老爷子酒喝多了,乘兴把桌上 的一个细长的空酒瓶和一罐矮墩墩的猪肉罐头摆在一起,问全家人:“你们猜 这像嘛?”他不等别人猜破就公布谜底,“就是楼下那高女人和她的矮爷儿们! ”

  全家人轰然大笑,一直笑到饭后闲谈时。

  他俩究竟是怎么凑成一对的?

  这早就是团结大楼几十户住家所关注的问题了。自从他俩结婚时搬进这大 楼,楼里的老住户无不抛以好奇莫解的目光。不过,有人爱把问号留在肚子里 ,有人忍不住要说出来罢了。多嘴多舌的人便议论纷纷。尤其是下雨天气,他 俩出门,总是那高女人打伞。如果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矮男人去拾便是最方 便了。大楼里一些闲得没事儿的婆娘们,看到这可笑的情景,就在一旁指指画 画。难禁的笑声,憋在喉咙里咕咕作响。大人的无聊最能纵使孩子们的恶作剧 。有些孩子一见到他俩就哄笑,叫喊着:“扁担长,板凳宽……”他俩闻如未 闻,对孩子们的哄闹从不发火,也不答理。可能为此,也就与大楼里的人们一 直保持着相当冷淡的关系。少数不爱管闲事的人,上下班碰到他们时,最多也 只是点点头,打一下招呼而已。这便使那些真正对他俩感兴趣的人们,很难再 多知道一些什么。比如,他俩的关系如何?为什么结合在一起?谁将就谁?没有正 式答案,只有靠瞎猜了。

  这是座旧式的公寓大楼,房间的间量很大,向阳而明亮,走道又宽又黑。 楼外是个很大的院子,院门口有间小门房。门房里也住了一户,户主是个裁缝 。裁缝为人老实,裁缝的老婆却是个jīng力充沛、走家串户、爱好说长道短的女 人,最喜欢刺探别人家里的私事和隐秘。这大楼里家家的夫妻关系、姑嫂纠纷 、做事勤懒、工资多少,她都一清二楚。凡她没弄清楚的事情,就要千方百计 地打听到;这种求知欲能使愚顽成才。她这方面的本领更是超乎常人,甭说察 言观色,能窥见人们藏在心里的念头;单靠嗅觉,就能知道谁家常吃肉,由此 推算出这家收入状况。不知为什么,六十年代以来,处处居民住地,都有这样 一类人被吸收为“街道积极分子”,使得他们对别人的gān涉欲望合法化,能力 和兴趣也得到发挥。看来,造物者真的不会荒废每一个人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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