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裁缝老婆能耐,她却无法获知这对天天从眼前走来走去的极不相称的 怪夫妻结合的缘由。这使她很苦恼,好像她的才gān遇到了有力的挑战。但她凭 着经验,苦苦琢磨,终于想出一条最能说服人的道理:夫妻俩中,必定一方有 某种生理缺陷,否则谁也不会找一个比自己身高逆差一头的对象。她的根据很 可靠:这对夫妻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呢!于是团结大楼的人都相信裁缝老婆这一 聪明的判断。
事实向来不给任何人留情面,它打败了裁缝老婆!高女人怀孕了。人们的眼 睛不断地瞥向高女人渐渐凸出来的肚子。这肚子由于离地面较高而十分明显。 不管人们惊奇也好,质疑也好,困惑也好,高女人的孩子呱呱坠地了。每逢大 太阳或下雨天气,两口子出门,高女人抱着孩子,打伞的事就落到矮男人身上 。人们看他迈着滚圆的小腿、半举着伞儿、紧紧跟在后面滑稽的样子,对他俩 居然成为夫妻,居然这样形影不离,好奇心仍然不减当初。各种听起来有理的 说法依旧都有,但从这对夫妻身上却得不到印证。这些说法就像没处着落的鸟 儿,啪啪地满天飞。裁缝老婆说:“这两人准有见不得人的事。要不他们怎么 不肯接近别人?身上有脓早晚得冒出来,走着瞧吧!”果然一天晚上,裁缝老婆 听见了高女人家里发出打碎东西的声音。她赶忙以收大院扫地费为借口,去敲 高女人家的门。她料定长久潜藏在这对夫妻间的隐患终于爆发了,她要亲眼看 见这对夫妻怎样反目,捕捉到最生动的细节。门开了,高女人笑吟吟迎上来, 矮丈夫在屋里也是笑容满面,地上一只打得粉碎的碟子——裁缝老婆只看到这 些。她匆匆收了扫地费出来后,半天也想不明白这对夫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打碎碟子,没有吵架,反而像什么开心事一般快活。怪事!
后来,裁缝老婆做了团结大院的街道居民代表。她在协助户籍警察挨家查 对户口时,终于找到了多年来经常叫她费心的问题答案,一个确凿可信、无法 推翻的答案。原来这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都在化学工业研究所工作。矮男人 是研究所总工程师,工资达一百八十元之多!高女人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化验员 ,收入不足六十元,而且出生在一个辛苦而赚钱又少的邮递员家庭。不然她怎 么会嫁给一个比自己矮一头的男人?为了地位,为了钱,为了过好日子,对!她 立即把这珍贵情报,告诉给团结大楼里闲得难受的婆娘们。人们总是按照自己 的思维方式去解释世界,尽力把一切事物都和自己的理解力拉平。于是,裁缝 老婆的话被大家确信无疑。多年来留在人们心里的谜,一下子被打开了。大家 恍然大悟:原来这矮男人是个先天不足的富翁,高女人是个见钱眼开、命里有 福的穷娘儿们。当人们谈到这个模样像匹大洋马、却偏偏命好的高女人时,语 调中往往带一股气。尤其是裁缝老婆。
三
人命运的好坏不能看一时,可得走着瞧。
一九六六年,团结大楼就像缩小了的世界,灾难降世,各有祸福,楼里的 所有居民都到了“转运”时机。生活处处都是巨变和急变。矮男人是总工程师 ,迎头遭到横祸,家被抄,家具被搬得一空,人挨过斗,关进牛棚。祸事并不 因此了结,有人说他多年来,白天在研究所工作,晚上回家把研究成果偷偷写 成书,打算逃出国,投奔一个有钱的远亲,把国家科技情报献给外国资本家— —这个荒诞不经的说法居然有很多人信以为真。那时,世道狂乱,人人失去常 态,宁肯无知,宁愿心狠,还有许多出奇的妄想,恨不得从身旁发现出希特勒 。研究所的人们便死死缠住总工程师不放,吓他,揍他,施加各种压力,同时 还bī迫高女人jiāo出那部谁也没见过的书稿,但没效果。有人出主意,把他俩弄 到团结大楼的院里开一次批斗大会;谁都怕在亲友熟人面前丢丑,这也是一种 压力。当各种压力都使过而无效时,这种做法,不妨试试,说不定能发生作用 。
那天,团结大楼有史以来这样热闹——
下午研究所就来了一群人,在当院两棵树中间用粗麻绳扯了一道横标,写 着那矮子的姓名,上边打个叉;院内外贴满口气咄咄bī人的大小标语,并在院 墙上用十八张纸公布了这矮子的“罪状”。会议计划在晚饭后召开。研究所还 派来一位电工,在当院拉了电线,装上四个五百烛光的大灯泡。此时的裁缝老 婆已经由街道代表升任为治保主任,很有些权势,志得意满,人也胖多了。这 天可把她忙得够呛,她带领楼里几个婆娘,忙里忙外,帮着刷标语,又给研究 所的革命者们斟茶倒水,装灯用电还是从她家拉出来的线呢!真像她家办喜事一 样!
晚饭后,大楼里的居民都给裁缝老婆召集到院里来了。四盏大灯亮起来, 把大院照得像夜间球场一般雪亮。许许多多人影,好似放大了数十倍,投she在 楼墙上。这人影都是肃然不动的,连孩子们也不敢随便活动。裁缝老婆带着一 些人,左臂上也套上红袖章。这袖章在当时是最威风的了。她们守在门口,不 准外人进来。不一会儿,化工研究所一大群人,也戴着袖章,押着高女人和她 的矮丈夫,一路呼着口号,浩浩dàngdàng地来了。矮男人胸前挂一块牌子,高女人 没挂。他俩一直给押到台前,并排低头站好。裁缝老婆跑上来说:“这家伙太 矮了,后边的革命群众瞧不见。我给他想点办法!”说着,带着一股冲动劲儿扭 着肩上两块肉,从家里抱来一个肥皂箱子,倒扣过来,叫矮男人站上去。这样 一来,他才与自己的老婆一般高,但此时此刻,很少有人对这对大难临头的夫 妻不成比例的身高发生兴趣了。
大会依照流行的格式召开。宣布开会,呼口号,随后是进入了角色的批判 者们慷慨激昂的发言,又是呼口号。压力使足,便开始要从高女人嘴里bī供了 。于是,人们围绕着那本“书稿”,唇枪舌剑地向高女人发动进攻。你问,我 问,他问;尖声叫,粗声吼,哑声喊;大声喝,厉声bī,紧声追……高女人却 只是摇头,真诚恳切地摇头。但真诚最廉价,相信真诚就意味着否定这世界上 的一切。
无论是脾气bào躁的汉子们跳上去,挥动拳头威胁她,还是一些颇工心计的 人,想出几句巧妙而带圈套的话问她,都被她这恳切又断然的摇头拒绝了。这 样下去,批判会就会没结果,没成绩,甚至无法收场。研究所的人有些为难, 他们担心这个会开得虎头蛇尾;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裁缝老婆站在一旁听了半天,愈听愈没劲。她大字不识,既对什么“书稿 ”毫无兴趣,又觉得研究所这帮人说话不解气。她忽地跑到台前,抬起戴红袖 章的左胳膊,指着高女人气冲冲地问:
“你说,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使研究所的人一怔,不知道这位治保主任的问话与他 们所关心的事有什么奇妙的联系。
高女人也怔住了。她也不知道裁缝老婆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这问题不是 这个世界所关心的。她抬起几个月来被折磨得如同一张皱巴巴的枯叶的瘦脸, 脸上满是诧异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