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眼菩提_林清玄【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要做什么?"母亲被我这异乎寻常的口气触动,终于看了我一眼。

  "我要去买金啖。"金啖是三十年前乡下孩子唯一能吃到的糖,浑圆的,坚硬糖球上粘了一些糖粒。一角钱两粒。

  "没有钱给你买金啖。"母亲用力地把柴刀跺下去。

  "别人都有?为什么我们没有?"我怨愤地说。

  "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没有就是没有,别人做皇帝,你怎么不去做皇帝!"母亲显然动了肝火,用力地剁香蕉块,柴刀砍在砧板上咚咚作响。

  "做妈妈是怎么做的?连两角钱买金啖都没有?"

  母亲不再作声,继续默默工作。

  我那一天是吃了秤锤铁了心,冲口而出:"不管,我一定要!"说着就用力踢厨房的门板。

  母亲用尽力气,柴刀咔的一声站立在砧板上,顺手抄起一根生为竹管,气极败坏地一言不发,劈头劈脑就打了下来。

  我一转身,飞也似的蹦了出去,平常,我们一旦忤逆了母亲,只要一溜烟跑掉,她就不再追究,所以只要母亲一火,我们总是一口气跑出去了。

  那一天,母亲大概是气极了,并没有转头继续工作,反而快速地追了出来。我正好奇的时候,发现母亲的速度异乎寻常的快,几乎像一阵风一样,我心里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想到脾气一向很好的母亲,这一次大概是真正生气了,万一被抓到一定会被狠狠打一顿。母亲很少打我们,但只要她动了手,必然会把我们打到讨饶为止。

  边跑边想,我立即选择了那条火车路的小径,那是家附近比较复杂而难走的小路,整条都是枕木,铁轨博还通过旗尾溪,悬空架在上面,我们天天都在这里玩耍,路径熟悉,通常母亲追我们的时候,我们就选这条路跑,母亲往往不会追来,而她也很少把气生到晚上,只要晚一点回家,让她担心一下,她气就消了,顶多也吸是数落一顿。

  那一天真是反常极了,母亲提着竹管,快步地跨过铁轨的枕木追过来,好像不追到我不肯罢休。我心里虽然害怕,却还是有恃无恐,因为我的身高已经长得快与母亲平行了,她即使尽全力也追不上我,何况是在火车路上。

  我边跑还边回头望母亲,母亲脸上的表情是冷漠而坚决的,我们一直维持着二十几公尺的距离。

  "唉唷!"我跑过铁桥时,突然听到母亲惨叫一声,一回头,正好看到母亲扑跌在铁轨上面,扑的一声,显然跌得不轻。

  我的第一个反应,一定很痛!因为铁轨上铺的都是不规则的石子,我们这些小骨头跌倒都痛得半死,何况是妈妈?

  我停下来,转身看母亲,她一时爬不起来,用力搓着膝盖,我看到鲜血从她的膝上汩汩流出,鲜红色的,非常鲜明。母亲咬着牙看我。

  我不假思索地跑回去,跑到母亲身边,用力扶她站起来,看到她腿上的伤势实在不轻,我跪下去说:"妈,您打我吧!我错了。"

  母亲把竹管用力地丢在地上,这时,我才看见她的泪从眼中急速的流出,然后她把我拉起来,用力抱着我,我听到火车从很远的地方开过来。

  我用力拥抱着母亲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的一幕,每次一想到母亲,那情景就立即回到我的心版,重新显影。我记忆中的母亲,那是她最生气的一次。其实母亲是个很温和的人,她最不同的一点是,她从来不埋怨生活,很可能她心里是埋怨的,但她嘴里从不说出,我这辈子也没听她说过一句粗野的话。

  因此,母亲是比较倾向于沉默的,她不像一般乡下的妇人喋喋不休。这可能与她的教育与个性都有关系。在母亲的那个年代,她算是幸运的,因为受到初中的教育,日据朝代的乡间能读到初中已算是知识分子,何况是个女子。在我们那方圆几里内,母亲算是知识丰富的人,而且她写得一手娟秀的字,这一点是小时候引以为傲的。

  我的基础教育来自母亲,很小时候她就把三字经写在日历纸上让我背诵,并且教我习字。我如今写得一手好字就是受到她的影响,她常说:"别人从你的字里就可以看出你的为人和性格了。"

  早期的农村里,一般孩子的教育都落在母亲的身上,因为孩子多,父亲光是养家已经没有余力教育孩子。我们很幸运的,有一位明理的、有知识的母亲。这一点,我的姐妹体会得更深刻,她考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力排众议对父亲说"再苦也要让她把大学读完。"在二十年前的乡间,给女孩子去读大学是需要很大的决心与勇气的。

  母亲的父亲--我的外祖父--在他居住的乡里是颇受敬重的士绅,日据时代在政府机构任职,又兼营农事,是典型读传家的知识分子,他连续拥有了八个男孩,晚年才生下母亲,因此,母亲的童年与少女时代格外受到钟爱,我的八个舅舅时常开玩笑地说:"我们八个兄弟合起来,还比不上你母亲的受宠爱。"

  母亲嫁给父亲是"半自由恋爱",由于祖父有一块田地在外祖父家旁,父亲常到那里去耕作,有时借故到外祖父家歇脚喝水,就与母亲相识,互相间谈几句,生起一些情意,后来祖父央媒人去提亲,外祖父见父亲老实可靠,勤劳能负责任,就答应了。

  父亲提起当年为了博取外祖父母和舅舅们的好感 ,时常挑着两百多公斤的农作物在母校家前来回走过,才能顺利娶回母亲。

  其实,父亲与母亲在身材上不是十扫相配的,父亲是身高一米八的巨汉,母亲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十,相差达三十公分。我家有一幅他们的结婚照,母亲站着到父亲耳际,大家都觉得奇怪,问起来,才知道宽大的婚纱礼服里放了一个圆凳子。

  母亲是嫁到我们家才开始吃苦的,我们家的田原广大,食指浩繁,是当地少数的大家族。母亲嫁给父亲的头几年,大伯父二伯父相继过世,家外的事全由父亲撑持,家内的事则由二伯母和母亲负担,一家三十几口衣食,加上养猪饲jī,辛苦与忙碌可以想见。

  我印象里还有几幕影像鲜明的静照,一幕是母亲以蓝底红花背巾背着我最小的弟弟,用力撑着猪栏要到猪圈里去洗刷猪的粪便。那时母亲连续生了我们六个兄弟姐妹,家事操劳,身体十分瘦弱。我小学一年级,幺弟一岁,我常在母亲身边跟进跟出,那一次见她用力撑着跨过猪圈,我第一次体会到母亲的辛苦而落下泪来,如今那条蓝药花背巾的图案还时常浮现出来。

  另一幕是,有时候家里缺乏青菜,母亲会牵着我的手,穿过家前的一片芒花,到番薯田里去采番薯叶,有时候到溪畔野地去摘鸟莘菜或芋头的嫩jīng。有一次母亲和我穿过芒花的时候,我发现她和新开的芒花一般高。芒花雪样的白,母亲的发墨一般的黑,真是非常的美。那时感觉到能让母亲牵着手,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事儿。

  还有一幕是,大弟因小儿麻痹死去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大声哭泣,唯有母亲以双手掩面悲号,我完全捍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到她的两道眉毛一直在那里抽动。依照习俗,死了孩子的父母在孩子出殡那天,要用拐杖击打棺木,以责备孩子的不孝,但是母亲坚持不用拐杖,她只是扶着弟弟的棺木,默默地流泪,母亲那时样子,到现在在我心中还鲜明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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