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敦煌_冯骥才【完结】(33)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早在公元前,我国先人就把杨枝打成扁片,蘸药漱齿。所谓药,主要是盐。最早的牙刷已经找不到了,从内蒙古赤峰县大营子村出土的两把牙刷来看,辽代已经有了植毛的骨柄牙刷。至于刷牙的方法,在这敦煌石窟里画得清清楚楚。

  (莫高窟第196、159等窟)

  可是,欧洲的第一把牙刷却是直到公元1780年才出现。1840年在法国生产,然后才传入美国。这表明中国人的口腔卫生史比欧洲早了800年。

  比牙刷领先于欧洲更早的是这种独轮车,大约1000年。

  (莫高窟第144窟)

  你说,在公元10世纪之前,世界上哪里还有婴儿车?

  (莫高窟第156窟)

  历史生活的细节,大多包含着人类文明发展的意义。这过往的一千年生活的记录,其价值远远超过了被记录的生活本身。

  你从这些琳琅满目的生活的场景与形象中还能认识到什么?

  在充满生活情感的音乐旋律中,叠现以下各组画面:建筑。城垣、街道、桥梁、广场、宫殿、水榭、歌台、回廊、飞阁、佛寺、宝塔、城关、坟茔、穹庐、兰若、民居、舞台、园林、监狱、酒肆、草房,等等。

  树林。菩提、梧桐、竹、松、柳、葡萄、石榴、芭蕉、荷花、忍冬、合欢、棕榈、槐、杨、杉、苦楝、藤蔓、芦苇,等等。

  家具。桌子、椅子、chuáng、柜、屏风、长案、高几、矮几、镜台、盆架、巾架、衣架、箱子、方凳、条凳、榻,等等。

  风俗风情。婚丧、踏chūn、学校、剃度、百戏、马技、相扑、歌舞、抢劫、大辟、狩猎、造屋、筑路、jì舍、玩偶、收租、饮酒、处刑、马球、比武、宴乐、举重、博弈、炊事,等等。

  生活中最深刻的形象是人的表情。

  佛的表情是理想化的符号;人的表情才体现出有声有色的心灵。

  所有表情都是心灵的语言。

  叠现出壁画中这些表情形象:虔诚的、平和的、庄重的、闲适的、愤怒的、惊恐的、紧张的、焦急的、快乐的、惊喜的、满足的、轻松的、坚忍的、镇定的、祈盼的、娇嗔的、yín邪的、嫉恨的、傲慢的、严厉的、依恋的、英武的、担虑的、狂妄的、善良的,等等。

  当佛的经义把这些充满魅力的现实内容作为载体时,并没有料到,五光十色的生活会反过来,把佛国作为再现自己的舞台。从宗教的角度看,这里是佛天的无上神圣的展示,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里却是千年生活永恒不灭的珍藏,如今这世界上,在哪里还能找到这样庞大的、辽阔的迷人的图画?这样长达千年的彩色的图像历史?这样依然活着、并永久活着的真实的生命?这样挽回的历史、挽回的生活和挽回的时光?

  画面定格。

  第14章 海làng与流沙的对话

  1271年秋日,三个隆鼻凹目、穿着高领大氅的罗马人东张西望地走在河西大道上。一位仆从牵着背负行李和水袋的骆驼紧随其后。这三个人中,穿绿衣、金发的年轻人,便是后来被载入史册的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两位年长者是他的父亲和叔叔。

  三位波罗启程于罗马,经过美索不达米亚,抵达巴格达时,本打算从波斯湾乘船去印度,但是由于听从了一位印度商人的建议,改变了主意,改走陆路。这便穿越伊朗高原,由阿富汗翻过葱岭,进入中国。沿着塔克拉玛gān沙漠的南缘,也就是丝绸之路的南道,千辛万苦走到阳关,进入了河西走廊。

  灿烂的文化中国,使这三位波罗如入梦中。尤其面对着张掖大佛寺那巨大而活生生的睡佛,马可·波罗惊叹之极。可是奇怪的是,在他那传世的游记《东方见闻录》中,却只字没有提到河西的文化太阳——敦煌莫高窟。敦煌是他们必经之地,名气远过于张掖大佛寺,他们又在河西停留了至少一年。是什么原因使他们疏漏或错过了莫高窟?

  倘若他们来到莫高窟,一准会被这东方宝库所震撼。倘若他们进入第45窟,看到那艘扬帆挺进的大帆船,在啧啧赞赏画工们绝世技艺的同时,一准会后悔当时没有经由海路来到中国。他们的确应当拒绝荒沙大漠中那条无比艰辛的丝路。

  从宋代以来,中国人就把深思的目光,瞥向深远和蓝色的大海。这时已能造出载重1500吨的“神舟”,航海术居世界之首。尤其南宋时期,朝廷南迁,千古以来与外部世界沟通的沙漠丝路便被阻绝。对外的文明联系,更依赖于那无边无际、自由流动的大海。一个发明罗盘的国家从来就不是封闭的。尽管人们对这陌生的、凶险的、起伏不定的蓝色世界所知极少,但是他们意志的光芒始终在前面引导着自己。

  雄心勃勃的元代皇帝忽必烈建立了世界上空前规模的大帝国。当铁蹄把他权力的版图扩张到东南亚、印度、乃至地中海的同时,也将一派豪情推入辽阔的大海。元代的航海家亦黑速失、杨庭壁、列边·扫马、杨枢与孛罗,都把船驶到印度与波斯。在茫茫大海上,他们是否感到还有另一种东西,朦胧又qiáng劲地吸引着他们呢?一种隐隐约约蓝色的文明之光?

  一条死寂、艰忍而古老的huáng色之路,一条动dàng、流畅而崭新的蓝色之路。中国人面临这样的选择;历史和人类也同样面临这样的选择。

  在海流呼啸着喷涌着冲上沙滩的刹那。定格。

  我们已经明白了,不管是什么具体缘故,马可·波罗没有来到莫高窟,甚至在游记中只字未提,都在表明一个历史的事实:敦煌莫高窟度过了它骄傲的huáng金期。在历史的斗转星移中,它失落了!

  荒沙就是沙漠的huáng土。它将历史所遗弃的事物轻轻掩埋起来。

  弥漫的风沙。huáng沙掩盖的丝路上的古城。楼兰、尼雅、且末、若羌、高昌。倾圮的泥屋,晒成白色的胡杨gān枯的树gān,全都半埋在沙砾中。流沙还在莫高窟dòng窟前一点点堆积起来。

  从元代末期,莫高窟走向寥落。

  历史先是封闭自己的过去,然后再把它渐渐遗忘,那么,我们可别忘了。那封闭在十七号dòng窟——藏经dòng那些文献呢?它是否在被封闭的那一天,就感到自己命中注定要被永久地与世隔绝了?

  你当然会问,究竟是谁把它封闭在藏经dòng中的?为什么?

  藏经dòng是敦煌莫高窟最大的谜,也是中国文化最大的谜之一,自从它被发现的一百年来,一直无人破解。正因为它奇特、难解、根由无绪,才在众说纷纭中变得更加神秘和诱惑。

  对于藏经dòng封闭的原因,最通常的说法是为了躲避西夏的侵袭。根据之一是,dòng中文献年限最晚的一份是宋咸平五年(公元1002年),正处在西夏占领敦煌的前夜。根据之二是dòng中的文献没有西夏文本,因此推定这是在西夏占领之前,为躲避西夏袭击,遭到损害,悄悄将这些宝贵文献封存在这个套在大dòng窟里的小dòng中。然后把dòng口堵上,涂灰作画,掩人耳目。过后,逃避战乱的和尚没有回来,它便像古墓一样永远秘藏起来。

  但这种说法并非无懈可击。如果将藏经dòng文献的年代仔细查看一下就会发现,自1002年最后一份文献向上捯一百年间,差不多每年都有文献保留下来。可是截止到1002年就没有了。但西夏占领敦煌是1036年的事,中间怎么会出现漫长的34年的空白?莫高窟的和尚们不会提前三十四年就感到西夏的威胁并作出如此过早的行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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