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文集_丰子恺【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上海地方用铜钱真容易!倘然白相不要铜钱,哈构构构……“

  我也陪他“哈构构构……”

  大娘舅的话真有道理!“白相真开心,但是一想起铜钱就不开心”,这种情形我也常常 经验。我每逢坐船,乘车,买物,不想起钱的时候总觉得人生很有意义,对于制造者的工人 与提供者的商人很可感谢。但是一想起钱的一种jiāo换条件,就减杀了一大半的趣味。教书也 是如此:同一班青年或儿童一起研究,为一班青年或儿童讲一点学问,何等有意义,何等欢 喜!但是听到命令式的上课铃与下课铃,做到军队式的“点名”,想到商买式的“薪水”, jīng神就不快起来,对于“上课”的一事就厌恶起来。这与大娘舅的白相大世界情形完全相 同。所以我佩服大娘舅的话有道理,陪他一个“哈构构构… 。”

  原来“价钱”的一种东西,容易使人限制又减小事物的意义。譬如像大娘舅所说:“共 和厅里的一壶茶要两角钱,看一看狮子要二十个铜板。”规定了事物的代价,这事物的意义 就被限制,似乎吃共和厅里的一壶茶等于吃两只角子,看狮子不外乎是看二十个铜板了。然 而实际共和厅里的茶对于饮者的我,与狮子对于看者的我,趣味决不止这样简单。所以倘用 估价钱的眼光来看事物,所见的世间就只有钱的一种东西,而更无别的意义,于是一切事物 的意义就被减小了。“价钱”,就是使事物与钱发生关系。可知世间其他一切的“关系”, 都是足以妨碍事物的本身的存在的真意义的。故我们倘要认识事物的本身的存在的真意义, 就非撤去其对于世间的一切关系不可。

  大娘舅一定能够常常不想起铜钱而白相大世界,所以能这样开心而赞美。然而他只是撤 去“价钱”的一种关系而已。倘能常常不想起世间一切的关系而在这世界里做人,其一生一 定更多欢慰。对于世间的麦làng,不要想起是面包的原料,对于盘中的橘子,不要想起是解渴 的水果;对于路上的乞丐,不要想起是讨钱的穷人;对于目前的风景,不要想起是某镇某村 的郊野。倘能有这种看法,其人在世间就像大娘舅白相大世界一样,能常常开心而赞美了。

  我仿佛看见这世间有一个极大而极复杂的网。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都被牢结在这网 中,所以我想把握某一种事物的时候,总要牵动无数的线,带出无数的别的事物来,使得本 物不能孤独地明晰地显现在我的眼前,因之永远不能看见世界的真相,大娘舅在大世界里。 只将其与“钱”相结的一根线剪断,已能得到满足而归来。所以我想找一把快剪刀,把这个 网尽行剪破,然后来认识这世界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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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ūn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名词!自古以来的人都赞美它,希望它长在人间。诗人,特别是词 客,对chūn爱慕尤深。试翻词选,差不多每一页上都可以找到一个chūn字。后人听惯了这种话, 自然地随喜附和,即使实际上没有理解chūn的可爱的人,一说起chūn也会觉得欢喜。这一半是chūn 这个字的音容所暗示的。“chūn!”你听,这个音读起来何等铿锵而惺忪可爱!这个字的形状 何等齐整妥帖而具足对称的美!这么美的名字所隶属的时节,想起来一定很可爱。好比听见 名叫“丽华”的女子,想来一定是个美人。然而实际上chūn不是那么可喜的一个时节。我积三 十六年之经验,深知暮chūn以前的chūn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带雪开了,说道是漏泄chūn的消息。但这完全是jīng神上的chūn,实际上雨雪霏霏,北风 烈烈,与严冬何异?所谓迎chūn的人,也只是瑟缩地躲在房栊内,战栗地站在屋檐下,望望枯 枝一般的梅花罢了!

  再迟个把月罢,就象现在:惊蛰已过,所谓chūn将半了。住在都会里的朋友想象此刻的乡 村,足有画图一般美丽,连忙写信来催我写chūn的随笔。好象因为我偎傍着chūn,惹他们妒忌似 的。其实我们住在乡村间的人,并没有感到快乐,却生受了种种的不舒服:寒暑表激烈地升 降于三十六度至六十二度之间。一日之内,乍暖乍寒。暖起来可以想起都会里的冰淇淋,寒 起来几乎可见天然冰,饱尝了所谓“料峭”的滋味。天气又忽晴忽雨,偶一出门,gān燥的鞋 子往屯拖泥带水归来。“一chūn能有几番晴”是真的:“小楼一夜听chūn雨”其实没有什么好 听,单调得很,远不及你们都会里的无线电的花样繁多呢。chūn将半了,但它并没有给我们一 点舒服,只教我们天天愁寒,愁暖,愁风,愁雨。正是“三分chūn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

  chūn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实际而明确的。此外虽有chūn的美景,但都隐 约模糊,要仔细探寻,才可依稀仿佛地见到,这就是所谓“寻chūn”罢?有的说“chūn在卖花声 里”,有的说“chūn在梨花”,又有的说“红杏枝头chūn意闹”,但这种景象在我们这枯寂的乡 村里都不易见到。即使见到了,肉眼也不易认识。总之,chūn所带来的美,少而隐;chūn所带来 的不快,多而确。诗人词客似乎也承认这一点,chūn寒、chūn困、chūn愁、chūn怨,不是诗词中的常 谈么?不但现在如此,就是再过个把月,到了清明时节,也不见得一定chūn光明媚,令人极 乐。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将要“断魂”呢。可知chūn徒美其名,在实际生活上是很不愉快 的。实际,一年中最愉快的时节,是从暮chūn开始的。就气候上说,暮chūn以前虽然大体逐渐由 寒向暖,但变化多端,始终是乍寒乍暖,最难将息的时候。到了暮chūn,方才冬天的影响完全 消灭,而一路向暖。寒暑表上的水银爬到temperate①上,正是气候最tempe tate的时节。就景色上说,chūn色不须寻找,有广大的绿野青山,慰人心目。古人词云: “杜宇一声chūn去,树头无数青出。”原来山要到chūn去的时候方才全青,而惹人注目。我觉得 自然景色中,青草与白雪是最伟大的现象。造物者描写“自然”这幅大画图时,对于chūn红、 秋艳,都只是略蘸些胭脂、硃磦,轻描淡写。到了描写白雪与青草,他就毫不吝惜颜料,用 刷子蘸了铅粉、藤huáng和花青而大块地涂抹,使屋屋皆白,山山皆青。这仿佛是米派山水的点 染法,又好象是Cèzan#e②风景画的“色的块”,何等泼辣的画风!而草色青青,连 天遍野,尤为和平可亲,大公无私的chūn色。花木有时被关闭在私人的庭园里,吃了园丁的私 刑而献媚于绅士淑女之前。草则到处自生自长,不择贵贱高下。人都以为花是chūn的作品,其 实chūn工不在花枝,而在于草。看花的能有几人?草则广泛地生长在大地的表面,普遍地受大 众的欣赏。这种美景,是早chūn所见不到的。那时候山野中枯草遍地,满目憔悴之色,看了令 人不快。必须到了暮chūn,枯草尽去,才有真的青山绿野的出现,而天地为之一新。一年好 景,无过于此时。自然对人的恩宠,也以此时为最深厚了。

  讲求实利的西洋人,向来重视这季节,称之为May(五月)。May是一年中最愉快 的时节,人间有种种的娱乐,即所谓May-que#n(五月美人)、May-pole (五月彩柱)、May-games(五月游艺)等。May这一个字,原是“青chūn”、 “盛年”的意思。可知西洋人视一年中的五月,犹如人生中的青年,为最快乐、最幸福、最 jīng彩的时期。这确是名符其实的。但东洋人的看法就与他们不同:东洋人称这时期为暮chūn, 正是留chūn、送chūn、惜chūn、伤chūn,而感慨、悲叹、流泪的时候,全然说不到乐。东洋人之乐, 乃在“绿柳才huáng半未匀”的新chūn,便是那忽晴、忽雨、乍暖、乍寒、最难将息的时候。这时 候实际生活上虽然并不舒服,但默察花柳的萌动,静观天地的回chūn,在jīng神上是最愉快的。 故西洋的“May”相当于东洋的“chūn”。这两个字读起来声音都很好听,看起来样子都很 美丽。不过May是物质的、实利的,而chūn是jīng神的、艺术的。东西洋文化的判别,在这里 也可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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