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游侠人_陈平原【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平原

  站在官府的立场,要求民间捐资办学,与民间自觉承担起教养责任,将其作为“桑梓大计”来苦心经营,二者不可同日而语。为县令代撰“书院启”,丘氏或许不无规讽的意味;可很快地,诗人便将目光投向士绅及海外华侨。

  对于丘逢甲的无意仕途,以教育为终身职责,丘琮《岵怀录》中有一段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诗人的志趣:先父常谓自联捷成进士,即绝意仕进。曾叠受保举及招聘,多不就。以清末朝廷昏聩,仕途污浊,政不易为,不若居乡奉亲,专意养士讲学,或为民间仗义兴革,反有意义也。[27]诗人之“居乡奉亲,专意养士讲学”,绝非只是洁身自好。不愿进入污浊的仕途,固然是“政不易为”,可更因为“为民间仗义兴革,反有意义也”。

  内渡第一年,诗人作《野jú》,托物言志。诗前有小序:“寻秋东皋,有金英烂然于陇之畔,开不后时,而乃无赏者。喜其独秀,而复伤其不遇也。长言咏叹,岂曰不宜?”倘若只是“伤其不遇”,无甚稀奇。可诗人之赞叹“烂漫依然见本真”的野jú,其实别有幽怀:淡极名心宜在野,生成傲骨不依人。

  陶潜死后无知己,沦落天涯为怆神。《岭云海日楼诗钞》中多有咏jú之作,可诗人追摹的目标,并非“采jú东篱下”的陶渊明,而是躬耕于南阳的诸葛亮。

  如此自我期许,与其对于先祖光辉业绩的不断追忆大有关系。1909年吟《忆上杭旧游》十五首,其四最为感慨遥深:寻碑亲拜左丞坟,谱牒都成史阙文。

  《当年游侠人》 第二部分乡土情怀与民间意识(5)

  七百年来遗老尽,更无人说旧参军。此诗下有小注:“维禄公坟曰左丞地,家谱以公孙迁粤者,官居左丞,故云。考始迁粤为公玄孙,乃宋左丞议郎,即信国参军创兆先生父也。”同年所作《以摄影法成澹定村心太平草庐图,张六士为题长句,次其韵》,“东望军山念吾祖”句也有小注:“君山一名军山,以创兆先生参文信国军时,义军由此过也。”丘氏诗文中屡屡提及曾参文天祥军国大事的先祖“创兆先生”,可见其抱负,绝非只是“悠然见南山”。之所以偶尔“采jú东篱下”,表达的是“宜在野”的“傲骨”,而非隐士情怀。世事如此,诗人只好qiáng作欢颜:“此间山水清雄良足寄怀抱,且收长剑韬神锋。”可刚刚表示“教取子孙识字为耕农”,紧接着又是“梦中忽见海上故亲友”。从“绝意仕进”、选择“在野立场”这一特定角度,才能理解丘氏的忽而壮怀激烈,忽而希望耕读传家。

  据丘琮追忆,作为晚清著名诗人的丘逢甲,并不希望子孙沉湎于诗文,而是将建功立业放在第一位:诗亦为抒写胸怀陶冶性灵之文艺耳,无关大旨。大丈夫当建业立名,为国为民牺牲,不可但图自了也。同样否定“但图自了”,丘逢甲之迥异于时贤,在于其明确意识到“办学”也是头等功业,也需要“为国为民牺牲”的心志与能力。以“社会”而非“朝廷”作为献身的目标,这与前面提及的“乡土情怀”不无关系。在“服务桑梓”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相对独立的“民间意识”,摆脱传统的以“庙堂”为中心的思维方式,此乃近代中国另一值得关注的新动向。

  丘逢甲之选择远离权力中心的独立兴学之路,与其秉承“家教”,故“和平忠厚,笃信程朱之学,一以躬行实践为主”,出而任事则“坚苦能耐,毅然不避艰险”[28],大有关系。但将其放在晚清以降的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来考察,我们会发现丘的思路虽非“主流”,但并不孤立,起码章太炎、严复、huáng遵宪等都有类似的设想。相对而言,章、严、huáng等的立说更为时贤以及后人所关注,丘则不太为人注目。为什么?这里牵涉到岭东的地理环境、文化氛围、知识传播途径,以及由此形成的人格特征。当然,还有近代岭东之文与学在整个中国文化布局中的地位。

  三、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

  作为晚清有数的大诗人,丘逢甲的“立言”,颇为时贤及后人所珍重。但这并非其主要志愿,就像中国历史上无数胸有大志的骚人墨客一样,丘氏也有“立功”与“立德”的自我期待。《重晤梁辑五光禄话旧》中关于“咏诗”的歌吟,看似自我表彰,实则隐含着牢骚与不满:风雅都从变后奇,古来词客惯哀时。

  可怜倒海倾河泪,独立苍茫但咏诗。对于“穷而后工”的诗人来说,晚清天翻地覆的大变局,固然为其驰骋想象、抒发情怀提供了极好的时空;可于风云变幻之际,只能“独立苍茫但咏诗”,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单凭“不以诗人自限”,其实不足以显示丘氏的特色。说白了,此乃千古文人“永远的遗憾”。问题是,倘若天遂人愿,诗人又能何为?这一追问,方才凸显丘逢甲的眼光与胆识。按照常人的思路,所谓“得志”,不外获得朝廷重用,身居高位因而“大展宏图”。这种“入世情怀”,不管搀杂多少个人权力以及金钱的欲望,还是习惯性地被作为“济世雄心”来表彰。而丘逢甲则明显摒弃此“公私兼顾”的追求。同时内渡诸公,经过一番努力,多已谋得一官半职,唯有丘氏仍坚持独立办教育,为什么?

  其时正在汕头主持岭东同文学堂的丘逢甲,吟《重送王晓沧次前韵》六首,其中有“江山霸气消沉尽”的悲愤,有“竞争世界论天演”的睿智,有“钓龙台上啸寒烟”的闲适,但最关键的,还是以下这两句:“才人从古不宜官,置汝髯参短簿间”;“一官便具奴才性,谁是英雄出此圈?”以如此决绝的口吻,自断官路,使其“在野”,不再是古已有之的“待价而沽”。

  与孙中山等在海外发起以“排满”为口号的反抗运动相比,这种因蔑视“奴才性”而拒绝进入官场,似乎显得境界不高。但略微调整视线,不难发现,远离“保皇”与“革命”之争的丘氏,将对于国家/民族命运的承担,落实在社会/桑梓的改良,而不是朝廷/皇上的恩赐。这一点,其实大有新意,很值得重视。在丘氏看来,中国自秦以降实行“集权中央政府”,使得只有“一二亲贵qiáng有力者”才有义务和能力“主国是,持风会”。这一制度,迫使所有“胸有大志”者,都首先必须投入到为占据要津而进行的残酷搏杀中。好不容易“积年劳至卿贰,天下望之巍然”,其实也仍然无关国事之兴衰。还不如凭借一己之良心与学识,“归而讲学于郡邑”,起码还可“以其学说陶铸当世人才”,并且影响一时一地之“人心风俗”[29]。将以集权中央为唯一指向的“政治斗争”(暂不论其是非正邪),转化为以建设地方为主要目标的“社会改良”,在20世纪中国,始终不被看好;但作为一种很有影响的潜流,不时浮出历史地表,依旧可能引起史家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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