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游侠人_陈平原【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陈平原

  辛亥革命后,曾以游侠自许的季刚先生,“自度不能与时俗谐,不肯求仕宦”,“壹意学术,退然不与世竞”。章太炎、汪东为之撰写墓志铭和墓表,都qiáng调其转入学界,部分由于愤世嫉俗。因愤世而“翻然折节攻诗书”,必定满腹牢骚。当初“占名咸入同盟会”,“同时我草驱胡檄”,如今则“chūn来羁旅无人问,抚今怀古缠深恨”(《初chūn得平君岛上见寄诗,感念今昔,因成长歌一首,还寄》)。

  不是说“功名如脱屣,意气本凌云”吗(《怀陈君》),为何还有那么多牢骚?“壹意学术”确实是兴趣所在,只是天下未必真太平,书生难得尽兴。文人喜欢哭穷,自古皆然。可读读《章炳麟论学集》中关于huáng氏谋职的诸多说法,不难明白本就脾气大的季刚先生何以有那么多不满。“绝学真无累,多文亦自煎”(《在河南寄刘生》),“文采知相累,风尘愧独全”(《遣兴》),以及“文章供覆酱,时世值烧书”(《戏题〈文心雕龙札记〉尾》)等,季刚先生此类诗句甚多。

  但是,最让我感觉惊心动魄的,却是其《效庾子山咏怀》中一联:“此日穷途士,当年游侠人。”

  好在转入学界的季刚先生,并没有完全忘记“当年游侠人”的风采与意气。最明显的,便是章太炎《huáng季刚墓志铭》所记的“俾倪(睥睨)调笑,行止不甚就绳墨”,以及汪东《蕲chūnhuáng君墓表》所称“常被酒议论风发,评骘当世士,无称意者”。

  当事者或许不喜欢其桀骜不驯,世人则乐于传播其“言小学不相中,至欲以刀杖相决”之类的韵事。听多了此类轶闻,huáng侃先生到底生活在魏晋还是民初,似乎都成了问题。此语并非故弄玄虚。季刚先生之心仪魏晋,我想是不言而喻的;就连太炎先生,也不时将得意门生与晋人相比拟,甚至认定其人该入《世说新语》。

  《当年游侠人》 第四部分“当年游侠人”(2)

  1909年,章太炎为huáng侃《梦谒母坟图题记》书后,对huáng氏性情及学问有相当jīng妙的描述:蕲州huáng侃少承父学,读书多神悟,尤喜音韵,文辞澹雅,上法晋宋。虽以师礼事余,转相启发者多矣。颇好大乘,而性少绳检,故尤乐道庄周。昔阮籍不循礼教,而居丧有至性,一恸失血数升。侃之念母,若与阮公同符焉。所谓“少绳检”而又“有至性”,确是huáng侃的最佳画像;至于比诸阮籍,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huáng氏流传甚广的诸多奇谈怪论以及乖僻举措,于此角度解读,很容易领悟。

  1934年,即huáng侃去世前一年,章太炎又为其撰写《量守庐记》,称此庐之命名取自陶渊明诗义。陶氏《咏贫士》诗云:“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生于衰世之huáng季刚,不愿附和“末学奇邪之论”,“不欲以此乱真诬善”,于是,也就只好步武靖节“量力守故辙”了。huáng侃接读此记,“欢庆感激,殆不可任”,当即上书答谢,表示“谨当寻绎宝训,勉之毕生,不坠师法,以酬恩造”。从阮籍到陶潜,章氏始终以晋人比拟huáng侃,此举大有深意在。实际上,huáng氏确实也以魏晋风流自诩。

  晋人之受赏识,很大程度因其名士风流,玄远洒脱。这一点,鲁迅先生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有非常jīng彩的描述。此外,我还想谈谈晋人对于“任侠”的兴趣。表面上一文一武,风马牛不相及;可史书上诸多关于名士的描述,如“倜傥放dàng”,“旷迈不群”等,也都适应于游侠。同样思想通脱,同样意气纵横,魏晋文人之歌咏游侠,并非不可思议。

  嵇康、阮籍、陶渊明,大概是最常被后人所追忆的魏晋文人。并非一味服食养生,也并非只是采jú东篱,洒脱中有所执著,一个明显的例证,便是喜欢谈论不太轻松的游侠。嵇康固然有“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的游仙之思(《游仙诗》),但也有“豫让匿梁侧,聂政变其形”的游侠之咏(《答二郭》)。《文心雕龙·体性》称:“嗣宗倜傥,故响逸而调远;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此等为人之“倜傥”与“俊侠”,落实在诗中,便是常被提及的“师心”与“使气”。读读阮籍《咏怀》中“壮士何慷慨”及“少年学击刺”诸篇,不难明白《晋书·阮籍传》所言不虚:“傲然独得,任性不羁”的阮籍,确实“本有济世志”。

  不只时时“师心”“使气”的嵇、阮并非真正的隐士,就连醉卧jú丛、历来以淡泊超然真率玄远著称的陶渊明,也有不太平淡的时候。比如,《杂诗》之“忆我少壮时”、“猛志逸四海”,《拟古》之“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读山海经》之“刑天舞gān戚,猛志固常在”,以及《咏荆轲》的“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在在体现其“非直狷介,实有志天下者”(顾炎武《菰中随笔》)。

  古往今来,“有志天下者”多矣,不足以作为评判文人学士的标准。尤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时的放言高论,与老来之回首平生,很可能形成极大的反差。以少年时之高谈游侠,来论证其人之慷慨悲歌,或者勇于拯世济难,其实是相当冒险的。季刚先生对此有充分的自觉。其《阮籍咏怀诗补注》中,对“危冠切浮云”一首的补注是:“远游负俗,阮公所以见嫉于礼法之士,殆以此与?”至于“少年学击刺”一首的补注,更有意思,恰好与早年的《释侠》形成鲜明对照:少年任侠,有轻死之心。及至临军旅、闻金鼓,而悔恨立生,则知怀生恶死,有生之所大期。客气虚骄,焉足恃乎?!这一注解,自然是基本扣紧阮籍诗句,可也包含个人感慨。其实,晋人之提及游侠,也大都是采用追忆的口吻。有所反省,有所追悔,但更多的是感慨光yīn流逝,以及“任侠”志气与心境之不可复得。少年游侠,与中年游宦、老年游仙一起,共同构成中国人理想的人生三部曲。

  入世已深的“当年游侠人”,明知不可能再次“抚剑独行游”,但仍希望保存当初的“意气”。太炎先生对这位弟子也极为关切,与吴承仕通信时常常提及。《章炳麟论学集》439页,录有1924年10月23日章答吴书,甚可把玩:得书为之喷饭。季刚四语,正可入《新世说》,于实事无与也。然揣季刚生平,敢于侮同类,而不敢排异己。昔年与桐城派人争论骈散,然不骂新文化。今之治乌guī壳、旧档案者,学虽肤受,然亦尚是旧学一流,此外可反对者甚多。发小豝而纵大兕,真可怪也。劝之必不听,只可俟后世刘义庆来为记述耳。撇开具体人事之是非,就像章太炎所说的,暂时将huáng氏的举措理解为“与实事无与也”;那么,其“意气用事”之可笑与可爱,方才表露无遗。这也是章氏虽屡次表示对huáng氏“侮同类”而不“排异己”的不满,但都一笑置之;反过来,还很欣赏这种无是非得失、而且不讲策略的“意气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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