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游侠人》 第一部分工诗未必非高僧(2)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僧人忧生忧世的感情与俗人相通,故其诗感人。即便如此,僧人作诗仍有很大限制,比如说,无法歌咏人类最崇高最圣洁的感情——爱情,这几乎是僧诗无法弥补的一大缺陷。历史上有过写情诗艳词的和尚,如宋代的惠洪和近代的曼殊,可那是特例,非僧诗正格。寄禅作为一代高僧,自然不会涉此险地自坠罗网。可偏偏有人故意出难题,以艳诗见赠并索和,寄禅于是回敬:“名士美人幽怨意,云何却遣老僧知?”(《夏彝恂观察以赠沈桂芬诗索和……》)寄禅自恃道力高深,偶尔也故临险境,比如作《弃妇吟》、《前征妇怨》之类,不过此类诗寄禅无论如何也作不好,只因心存训诫,老怕招人笑话,不免要因情见道。如《题苏小小坟二首》:“风流回首余青冢,始信从来色是空”;“美人毕竟成huáng土,莫向湖边泣暮云”。话是没说错,可实在大杀风景,全无诗情美感。只有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寄禅居然于此中翻出新意来。事情经过是这样:寄禅作诗误用红叶题诗典故,被人抓住把柄,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辩解:
禅心不碍题红叶,古镜何妨照翠娥。
险处行吟方入妙,寄声岩xué老头陀。
确实是“险处行吟”,难为他如此妙解禅心,无怪时人称为“题红佳话又翻新”。寄禅本人也颇为得意,不作一绝奉答:
十年匿迹住深山,只有孤云伴我闲。
剩得风骚余习在,题红佳话落人间。
话是这么说,可我相信寄禅当年“险处行吟”时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此事可一不可再,寄禅应有自知之明,特别是晚年名高,更不敢再冒此风险。而舍弃了男女之情,高僧吟诗不说淡然无味,毕竟有所欠缺,尤其是当他自觉道法日进之时。寄禅于此颇有感受:“华发秋来觉渐增,近年诗思冷如冰”(《次韵吴柳溪居士》)。
二
这里涉及到学佛与作诗的矛盾。寄禅终其一生,并未真的“诗思冷如冰”,反而因得到诸多当代名诗人的指教而进步神速。晚清诗家郭嵩焘、王闿运、王先谦、樊增祥、陈三立、郑孝胥、易顺鼎、俞明震等都与寄禅相唱和,而且相当推许其诗作。若寄禅在晚清诗坛卓然成家的地位得到确认,那么问题就得这样转过来:如此工诗的寄禅,是否算得高僧?高僧与非高僧的界线相当模糊,这里不妨先探究寄禅的吟诗是否妨碍其学道,以及寄禅是如何处理学道与吟诗可能存在的矛盾。
寄禅在圆寂的那一年写有一首五律,中有二句颇为惊心动魄:“本图成佛祖,岂分作诗奴?”(《周jú人赠诗,次韵答之》)其实就在寄禅出版第一本诗集的时候,他就有过大致相同的表示:
噫,余为如来末法弟子,不能于三界中度众生离火宅,徒以区区雕虫见称于世,不亦悲乎!(《〈梅嚼吟〉自叙》)
此后,几乎每过一两年,寄禅就要专门作诗对自己的沉溺于歌吟表示忏悔。忏悔的原因,一是“我法看诗妄,能传不足荣”(《再成一首》);“愿向空王乞真印,谁甘慧业作文人?”(《漫兴四首》)一是“文字情深道缘浅,多生结习恨仍存”(《述怀答友人》);“道人学道讵贪名,诗草删除苦又生”(《戊申二月由四明还湘……》)。前者因佛子并不看重诗文,能“度尽法界众生,与真如法性同其不生不灭”最佳,次则“发明真理,建立休业”,实在不行,才“以高厚凄婉之情,为名山寿世之文”,但那已是第三种境界(参见太虚《中华佛教寄禅安和尚传》第六章)。出家人自然是成佛心切,至于诗名倒是可有可无。如果吟诗只是无助于成佛,两者尽可并行不悖;问题是寄禅认定“道缘浅”是因“文字情深”,这才对吟诗心怀恐惧。可作为嗜诗的僧人,寄禅又实在积习难改,“兴来说偈便成诗”(《遣兴》)。这一点常令他惴惴不安,而且越到晚年越是如此,为什么“渐愧高僧旧日称”?只因自知“文字障深禅定浅”(《衡山工诗未必非高僧 当年游侠人0李志远少尉写竹见贻……》)。1908年,寄禅作《秋夜书怀》,后半可谓悲痛之至:
悔因识字多生障,误堕狂禅最下乘。
心印光潜尘海暗,残宵掩泪续传灯。
只是即便如此,此老仍然吟诗不辍。不断忏悔“文字障”,可又不断执著于世谛文字,既然无法怀疑“忏悔”的“诗人”之真诚,那也只好归之于释氏所说的“因缘”了。
吟诗并非绝对有碍于学道,倘若只是“山居味禅寂,兴到偶吟诗”(《山居四首》),那无可非议。问题是寄禅并非“偶吟诗”的僧人,而是道道地地的“苦吟僧”。这一点寄禅并不忌讳,而且在诗中还屡有表白。“毕道苦吟成底事?十年博得鬓如丝”(《感怀二首》);“须从捻断吟逾苦,一字吟成一泪痕”(《书怀,兼呈梁孝廉》);“四山寒雪里,半世苦吟中”(《对雪书怀》);“五字吟难稳,诗魂夜不安”(《送周卜芚茂才还长沙……》)。诸如此类自写苦吟的诗句在集子中还有好多,《〈诗集〉自述》也自称:“或一字未惬,如负重累,至忘寝食;有一诗至数年始成者。”“苦吟枯索”在俗人本无不可,世上倚马立就的“才子”毕竟不多,“推敲”乃千古诗人雅事。只是作为和尚,整日“苦吟枯索”,如何学道参禅?岂不本末倒置误了生死大事?难怪老友陈三立半真半假地讥笑其吟诗成痴成癖:“成佛生天,殆不免坐此为累,可笑人也。”(《〈白梅诗〉跋》)
以诗寄禅,以诗度世,这种冠冕堂皇的大话,寄禅不大好意思说。原因是他的“苦吟”,带有很大成分的“偿债”和“求名”的因素,而远不只是自娱或证道。“以诗会友”本是雅事,可弄到成了负担,整日为“欠债”、“还债”担忧,雅事可就成了俗事了。寄禅本就喜欢结jiāo当世名人,1886年参加王闿运等人组织的碧湖诗社后,吟诗更成了日常功课,“还诗债”之雅居然也成了吟咏的对象。“数年风月陈诗债,今日应须次第偿”(《暮chūn禅课之余……》);“只嫌吟鬓萧萧白,诗债经年尚未还”(《次韵酬严诗庵》);“一笑相逢转愧颜,六年诗债不曾还”(《夏剑丞观察于六年前枉顾毗卢寺……》)。如此说来,和尚实在活得不轻松,慧业难得,诗债未偿,何来空寂心境?更何况偿诗债除了结人缘外,更包含佛子所不应有的争qiáng斗胜心,这一点在吟白梅诗中表现得最突出。寄禅性爱白梅,甚至遗嘱圆寂后,在冷香塔周围环植梅树(《冷香塔自序铭》)。可是其“闭门独自咏梅花”,并非完全出于不可抑止的诗情,而是带有比赛的意味。“云门方伯人中仙,百首红梅海内传。我愧白梅才十首,吟髭捻断不成篇”(《赠樊云门方伯四绝句》)。后来在“红梅布政”樊增祥、“白梅和尚”寄禅外,又出来个“绿梅公子”夏伏雏,且以七古一章见寄,颇有希望三足鼎立之意。寄禅于是作《答夏公子二绝句》,其中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