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老娘几百里路给你买回来的,你咋也得试一试,看看合适不。”
不管怎么说这是奶奶的一片心,她跑这一趟担着风险心里还想着我,尽管心里不喜欢这种老式的袍子马褂,我还是听话地穿戴起来。衣裳鞋子都挺合适,就是帽子有点小,顶在脑袋上感觉怪怪的,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奶奶围着我转了一圈欣赏着,在我身上拍拍打打地整理着衣裳的褶子,又退后两步欣赏了一阵说:“嗯,还像个新郎倌。”
我问她:“你是要把我嫁了呢?”
奶奶说:“不是把你嫁了,是要给你娶媳妇呢。”
她这一说我才明白,这身衣裳是她给我准备的结婚礼服。我想到了跟二娘、李敏敏的事儿,担心地问奶奶:“我还能娶媳妇吗?”
奶奶说:“当然要娶媳妇了,花花还等着呢。男人都是属狗的,在外头荒唐上一两回就跟狗在野地里尿了一两泡一样,成家立业之后收了心就好了。俗话说làng子回了头,拿金子都不换么。再说了,你总不能拿那个戏子当媳妇吧?再过两年她老了,跟你在一起人家还当那是你妈呢。”
娶花花我倒也挺愿意,我听去过张家堡子的人回来讲,花花这几年长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朵花,好看得不得了。我本来已经对娶花花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估计她肯定已经知道了我的荒唐事儿,我猜想她知道了这些事情肯定不会再嫁给我了,所以我也没再敢往这件事情上想过。今天听奶奶的意思好像我跟花花的婚事肯定得办,心里不由就七上八下的,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紧张或者不安。
奶奶又从她那个大包袱里头拿出来一套大红的裙子,还有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鞋上绣着一对鸳鸯:“这是给花花买的,女大十八变,这几年你没有见花花,长成仙女了,与跟你勾搭的那些戏子一比,就像凤凰比母jī。”
奶奶边说着边把红裙子铺到炕上用手抹得平平展展的,然后又提溜起来让我看:“好看不好看?”裙子的衣襟上绣着喜鹊登梅的图案,图案是用金银丝线绣成的,看上去非常华贵、喜庆。
“这裙子花了我二十块大洋呢,一头牛的价钱,也算对得起花花了。”奶奶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的脸有些发烧,这句话等于说我对不起花花,确实,我对不起花花。
奶奶仔细把裙子折叠好又包了起来,看我傻愣愣地站在地上,就说:“把衣裳脱了,叫你穿的时候扭扭捏捏地不穿,穿上又不脱了,我就是叫你试一下,迎亲拜堂的时候再穿。”
我把衣裳脱下来给了她,她又仔细地折叠起来,跟花花的裙子包到了一起。突然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从包袱里往外掏了一炕的杂碎玩意:小孩子的衣裳帽子、拨làng鼓、长命锁、银镯子,还有两双老虎模样的小鞋……
我奇怪地问她:“你买这些做啥呢?给胡小个子的儿子买的?”
“我给他买啥呢,他有了钱自己买去。你跟花花一成亲马上就得有娃娃了,去一回西安城不容易,我就把该买的东西买上了,省得到时候屎憋到沟门子上了才现找茅房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奶奶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替我办喜事。她专门托卫师爷到城里找瞎子算了命,说本月初六是huáng道吉日,于是她就开始大张旗鼓地为我准备娶亲。她把狗娃山堡子里里外外到处都贴满了喜字,我的窑dòng也打扫得gāngān净净,炕上铺了新被褥。过去用来接待客人商量事情的厅房张灯结彩,准备当做拜天地的喜厅。然后点上艾蒿把我的窑dòng里里外外熏了一遍:“得冲一冲晦气,你跟你二娘做下的事情不正道,花花人家可是huáng花大闺女,这可是明媒正娶的正经媳妇。”奶奶在百忙中还不忘这样提示说明她的意图。在这件事情上对花花而言我确实有愧疚,奶奶这么说我只能红了脸傻笑。
到了迎亲的那一天,一大早她就给我穿戴整齐,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瓜皮帽,瓜皮帽上还插了两根缠了红绒线的竹棍棍,胸口上戴了大红花,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猴子,奶奶就是耍猴的。到了山下我才发现她不仅在山上作了准备,山下头弄得更热闹更铺张。那匹大黑马也披红挂彩,跟我享受同一个级别的待遇,似乎它要跟我同时娶亲。跟我不同的是它已经有了伴儿,一头健硕的驴,跟大黑马一样也是披红挂彩,两头畜生站在一起倒像是它们要拜天地了。奶奶告诉我那头驴是给新娘子骑的,本来她想找一匹马,后来怕新娘子不惯骑马,就找了一头驴代替。
李大个子不知道从哪找了一帮chuī鼓手,坐在一挂马车上咿哩哇啦地chuī奏着唢呐,嘀里咚咙地敲着锣鼓。李大个子也穿戴得整整齐齐,头上还扎了一条红带子,跑前跑后地忙活。奶奶告诉我她让李大个子充当婆家亲戚跟我到张家堡子接新人,因为李大个子儿女双全,又是张家堡子的女婿,人头熟。马车的后面跟了一大队伙计,这些伙计们穿着破衣烂衫活像一帮叫花子,跟叫花子不同的是他们每人都带了枪,显然,他们既要担负陪我迎亲以壮声威的任务,还担负着保护我跟新娘子安全的重任。我们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伙计们不但能吃饱穿暖,据我所知谁也有一身两身换洗衣裳,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在我大喜的日子穿得这么破烂不堪,带着这么一帮叫花子去迎亲,不是明摆着给我丢脸么。我叫来李大个子问他:“这些狗日的咋回事情?把好衣裳都留着自己成亲的时候才穿吗?这不是有意臊我的皮么?”
李大个子说:“尕掌柜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有讲究的,叫花衣锦食,讨个吉利。”
说话间迎亲的队伍出发了,最前头是chuī鼓手,紧跟着是我,我骑着奶奶的那匹打扮得花里胡哨活像新郎倌的大黑马,后面跟着那条打扮得花里胡哨活像新娘子的驴,再后面就是破衣烂衫扛着枪的伙计们。我奇怪了,自始至终最忙碌的奶奶却没有跟着我们来,她站在村口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挡着耀眼的阳光,目送我们这支奇形怪状的迎亲队伍。我扯转马头奔了回去:“奶奶,你咋不去呢?”
这种时候她不去我心里就没了底气,到了张家堡子该做什么,怎么做,我一概不懂,总不能到了花花家门口喊一声:“花花跟我当老婆去”就完事了吧?即便那么简单喊一声就行,我也喊不出来呀。如果奶奶跟上去,这一切麻烦都有她顶着,我就省事多了。
“奶奶是寡妇,哪里有寡妇跟上迎亲的呢?你快去,啥事情都安排好了,你一句话都用不着说,平平安安给我把媳妇接回来就成了。”
李大个子见我返了回来,也跟了回来,站在我的马下面扯了扯我的裤腿子说:“走吧,奶奶说得对着呢,这是讲究。”
我勒转马头领着迎亲队伍朝张家堡子进发,走出去很远了我回头张望,奶奶还站在村头看着我们,身影小小的,单单的,我突然觉得奶奶挺可怜的。
从狗娃山到张家堡子有五十多里路,大家兴高采烈腿也就快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就到了。老远就看到村口迎出来一大坨人,李大个子就蹿了出去,从身上挂的兜兜里掏出铜钱给迎上来的村民每人手里塞一两个铜板。看来这又是一种讲究,村里人得了铜板就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我们就顺着人体组成的窄胡同穿了过去,来到了花花家的门口。让我惊愕的是花花家门口竟然站了八条大汉,手里都拿着一握粗的枣木杆子,凶神恶煞般地守住了门口不让我们进去。李大个子呼哨一声,我身后的伙计们一拥而上,跟那八个大汉打了起来。这还了得,不管怎么说我尕掌柜也不是等闲人物,什么人竟敢阻挡我娶老婆?我正要掏抢镇压,当然,我不会用枪朝人身上打,可是朝天鸣枪吓唬吓唬他们也未尝不可。混乱中李大个子手疾眼快按住了我的手:“尕掌柜,这是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