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讲究,哪里有这种在新娘子家门口打架的讲究?我放弃了掏枪吓唬他们的打算,这时候才发现他们并不是真打,只是你来我往地做样子。我的一个伙计不小心一枪托子磕到了八条大汉之一的脑袋上。大汉吼叫一声脑袋上流了血,看样子他真疼了,人一疼就容易急眼,大汉抡起枣木杆子真的打了起来,顿时我的两个伙计也挂彩了,血流满面,破口大骂。伙计们跟守门的大汉们都红眼了,有人骂有人吵有人拼命挥动老拳、棒子、枪托朝对方身上头上招呼,眼看着就要酿成一桩血案,把这门婚事变成名副其实的红白喜事了。这时候李大个子才急了,破口大骂:“狗日的耍一下就成了么,咋闹成真的了!快停下,快停下……”
这种乱哄哄的时候谁还会听他的,他的喊声骂声混杂在斗殴的喧闹声中如同雨滴混杂在瓢泼大雨里,根本显示不出来跟别人的喊声骂声有什么不同。李大个子真的急了,只好朝天上放了一枪,弹药的爆裂活像雨中的一声炸雷,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镇住了,一起停下手朝我们怔怔地看。李大个子赶紧又喊:“狗日的耍一下就成了,咋闹成真事情了?快来领赏钱。”说着就从他的包里朝外掏大洋,人们见到大洋立刻拥了过来,李大个子又喊:“不要乱,不要乱,一个个来,谁拿了双份谁就烂爪子呢。”
于是人们自觉地排起队到李大个子跟前领大洋。几个伙计也跟着排队,李大个子一脚一个把他们踢了出来:“狗日的哪有迎亲的要赏钱的?滚到一边去。”他只给那八个守门的大汉发钱。那几个大汉拿了钱便忘了刚才的恶斗,忘了身上的伤痛,嘻嘻哈哈地高兴,有几个可能用手抹过脸上的血污,那张脸活像刚从猪肚子掏出来的下水,血淋淋的惨不忍睹。领了大洋大汉们便让开了路,李大个子急忙招呼我:“尕掌柜,快进去把新娘子背出来,要是有人阻挡就给钱。”说着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塞到我的手里。
我下了马进了这个我非常熟悉的院落,张老爷子蹲在正房的门口咧了没剩下几颗牙的大嘴笑着,银白茂盛的胡须又让我想起了那场关于胡子跟毛的斗争。我叫了一声爷爷,正要给他跪下磕头,他摆摆手拦住了我,用烟袋锅子指了指西屋,我就按照他的指点进了西屋。花花穿了奶奶给她买的红裙子,头上盖了红盖头,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她奶奶也穿了一身藏蓝色的新褂子陪她坐着,另外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闺女媳妇在屋里或坐或站,见我进来就堵到花花前头嘻嘻地笑。我想看看花花变成什么样儿了,伸过手揭她的盖头,被一个媳妇打了一巴掌,别的女人们顿时嘻嘻哈哈地笑着过来阻拦。我明白了,这又是什么讲究,就没敢再揭,按照李大个子指点,给屋里的每个姑娘媳妇塞了一块大洋,她们就让开了。我背起了花花,她顺从地爬到了我的背上,花花不沉,背着她后背上软乎乎的挺舒服。我刚从屋里出来,从大门外拥来一帮子娃娃,堵住了我的去路,伸出手嚷嚷着:“新郎倌,甜甜嘴,甜甜嘴……”我知道这又是要钱呢,gān脆从兜里掏出剩下的大洋漫天一撒,娃娃们都扑到地上抢大洋,我趁机冲到门外,把花花朝驴背上一放,正要上马,李大个子说:“尕掌柜,得给新媳妇牵驴呢,出了村子才能骑马。”
于是我就牵了驴朝村外头走,村里的老乡们围拢了看热闹,李大个子一路散着准备好的洋糖洋烟,用甜蜜的糖和苦辣的烟分开了人河。chuī鼓手奏起了喜乐,伙计们鸣放着鞭pào,我们就像突围一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好容易出了村子,我把驴jiāo给了伙计,自己跨上了马,急急忙忙跑,一直到看不见村子了才松了一口气。李大个子指挥着我的伙计们举起枪朝天she击,乒乒乓乓的响声在山野间回dàng,花花骑的驴惊惶地打着响鼻团团乱转,刺鼻的硝烟味儿飘散过来,我问李大个子:“这又是什么讲究?”
李大个子说:“这倒没什么讲究,奶奶说让我们出村的时候放几枪镇镇邪。”
我又问:“今天是我娶亲呢,还能掏几个大洋,要是穷汉娶亲,没有大洋亲就娶不成了吗?”
李大个子说:“穷汉也得备一些铜板,实在没钱就只能夜里偷偷摸摸娶,不叫村里人知道。夜里偷媳妇必须新媳妇同意,那样一来今后新媳妇就没脸回娘家了,这也是为啥穷汉娶不起媳妇的道理。我们其实也用不着掏大洋,准备一些铜板就成了,奶奶说,对张家堡子不能吝啬,除了娃娃,大人帮忙的都给大洋,所以我们才专门带了大洋。嘿,今天一下就撒了二百来块大洋,花花脸上风光透了。不过今天的彩头也真好,闹得欢实,真的见了红,今后尕掌柜跟花花的日子肯定红红火火。”
我问:“见什么红?”
李大个子说:“你没见伙计们跟村里人打得头破血流,兆头好得很,多少人花钱买都买不来。”
听了这话我哭笑不得,迎亲打得头破血流反而是好兆头,我不知道真的有这讲究还是李大个子胡编乱造说好听话讨我高兴。不管咋样,花花总算骑到驴背上跟我回山了。花花蒙着那块盖头,跟她的驴一样沉默寡言。我跟她并排走着,几次想揭开盖头看看她,可是又不敢,因为有讲究。讲究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神秘,只要人们都接受了它并开始实践它,它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即便有时候讲究显得那么不合情理、那么荒唐无稽。不过,也许正因为有了种种的讲究,才能把许多不普通不平常的事情跟普通寻常的事情区别开来,比如迎亲接新娘子,如果没有这么多讲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喜兴和热闹了。
回到狗娃山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刚到山口,山上就轰隆轰隆响了两pào,接着伙计们从山口拥了下来。他们也真不嫌麻烦,不知道从哪弄了顶花轿,胡小个子、李大个子还有过油肉他们几个的老婆嘻嘻哈哈地把花花从驴背上搀下来塞进了花轿,于是便有人抬了花轿朝山上走。我骑在马上跟着花轿随着鼓乐声朝山上进发,一路不断有伙计乒乒乓乓地放枪,也有伙计不断点燃一串又一串的爆竹,枪声和爆竹声混杂在一起,仿佛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到了山上花花被李大个子、胡小个子和过油肉他们的老婆从轿子里扶了出来,然后我们就被领进了平常接待来客和商议事情的厅房里。厅房正面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双喜,喜字下摆了一张供桌,桌子上头点着两根胳膊一样粗的红蜡烛,四周也都点满了蜡烛,房梁上还挂着红灯笼,整个厅房被蜡烛和灯笼照she得如同白昼。我已经眼花缭乱,头昏脑涨,整整折腾了一天,jīng神和身体都已经疲乏不堪。卫师爷当了司仪,主持拜堂:“尕掌柜成婚喜礼开始喽……”他大声吆喝着,然后就开始摆弄我们:“一拜天地……”天在上地在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拜才算拜了天又拜了地,他就让我跟花花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拜了一拜,算是拜了天又拜了地。
“二拜高堂……”喊出声了他却不知所措了,我爹我妈死了多少年了,没有爹妈可拜,面对摆在正面的两把空dàngdàng的椅子他不知所措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dòng房……”这是司仪在这种场合念叨的老套子,卫师爷顺口就溜了出来,却忘了我们并没有高堂可拜。这又是讲究,如果我们不拜这一拜,就好像蒸馒头火候不够,蒸出来的馒头肯定是瘪的。我想起了奶奶,这才蓦然发现在这个热闹的场合没有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