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丽江 by 墓园【完结】(2)

2019-01-18  作者|标签:墓园

一.
一九二二年五月的一天,一个叫约?弗?洛克的美藉奥地利人率领着一支队伍走在去往中国云南一个小城的路上。天气有点热,这男人有点郁闷。他的马队里背负着贵重的仪器、武装和干粮,他是受美国农业部派遣来中国采集植物种子的,后台是财大气粗的《美国国家地理》。然而在这偏远的蛮荒之地,只有他一个外国人,这难免有些危险。于是进城时,他喝令随从们以马鞭喝道,以显示自己的凛然不可侵犯。
他成功了。
城里的居民惶恐地躲在路边围观这个打破了小城宁静的活的外国人,小孩子嚷着要看热闹,却被谨慎的父母紧紧拉住。
洛克满意地在高头大马上巡视四周。这是一个刚刚在清晨的薄雾中苏醒的古老小城,鳞次栉比的民居呈群落状,家家临溪,户户垂柳。那些木制的房屋无不精雕细刻,色彩浓烈,依稀还可见昔日的繁华痕迹。更难得的是,从朱红的门廊到青石的路面,干净地没有一沙一尘。
在这个隐藏在高山流水中的小小边城,洛克嗅到了无处不在的东方文化气息。
“What a wonderful place!”
身为冒险家,走过千山万水的洛克兴奋异常,好一个东方威尼斯!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寄回了自己的大本营——
世界发现了丽江。
八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主人公之一,二十三岁的大好青年梅思成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背起了行囊,趁着五一黄金周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了丽江——
然后理所当然地陷落在一片人的汪洋里,悲痛断肠。
此刻他正站在碧波荡漾的丽江白水河边,经过岩层过滤的玉龙雪山冰雪融水清澈见底,白色的鹅卵石间,有鱼悠然自得在其中畅佯,鳞片都历历可见,仿佛漂浮在空气中飞翔。河不宽,一端蜿蜒地流向青灰的山,另一端,巨大平坦的案状石板构成的水坝把水流分成若干股小瀑布,石面上还平滑的水流,落在河底就溅起蓬松的水花来。
思成向左看,水坝上站立着几匹体格健壮的牦牛,却是被养主带来供游客骑着照相的,已经被没见过这大家伙的好奇游客们围了个满;思成向右看,水流逐渐转弯的地方隐约可见映照在水面上黑黢黢的山的倒影,只看看都心有余悸;思成向前看,河的对岸正有更多的人浩浩荡荡向这边过来;思成不用向后看,因为身后餐馆里传出的划拳声已经传到了至少一里远的地方。
思成怔怔望着那河,再次叹了口气。他以为这已经是迄今为止能找到的游客最为稀少的景点了。
他放下背包,小心地到河边,蹲下身子,从河里掬一捧水上来。水很凉,水中映出的他的脸扭曲而茫然,很有让人抽打的**。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面前河水缓缓流淌,太阳冲进水花里,反射出粼粼的刺目的光。思成只觉得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的耳朵。
他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
别了,世界。
展开双臂,在浅水里助跑几步,以一个大鹏展翅的动作向河中央跃去——
脚底忽然一滑——
“扑通!”一屁股跌坐下去。岸上的人们只见河中忽然腾起一股不同寻常的水浪,某个人形的重物在水中一沉一浮,不住地扑腾,一边哇里哇啦地叫喊着些什么。
人群顿时在一分钟内包围了两岸,进行围观。
水象无孔不入的软体动物一样钻进身上所有的孔道,耳中尽是闷闷的水流涌动的声响,尽管闭住了眼睛,水却仍是从缝隙里钻进来刺激着眼球,眼睛大的不利因素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思成才知道落水时挣扎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并不是他所设想的可以以摆定的优雅造型石块一样一沉到底。头部交替地沉在水里和暴露在空气中,每一次的交替不过增加了他喝水的次数。思成感到肚皮气球一样地膨胀起来,四肢越来越无力,自己象是洗菜池里的一个烂柿子,在翻滚中随波逐流。
眼前渐渐黑屏的过程中他脑中最后的想法是,人还真他妈不适合做两栖动物。
“站起来吧,别扑腾了。”
梅思成想,我好像听到了人的声音,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难道,那是来迎接我的小天使?
他勉强地睁开眼,视网膜却仍是被透明的薄薄水幕覆盖着,只是,隐隐约约,朦朦胧胧,透过波动的水面他看到岸上有个看向他的模糊的瘦长人影,背着大大的……旅行包?手里还隐约拎着一个圆咕隆动的东西。
“我说站起来就行了!”那声音又响了,只是这一次更加清晰起来,思成想,小天使,小天使的声音是好听的男中音呢。他忍不住利用水的浮力用力把身子往上一抬,想要看清点小天使的样子。头部终于又从水中冒出来了,他一把抹去额头上睫毛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定睛一看——
咦,这小天使居然是个发育良好的男青年,可见距离上一次自杀未遂多日不见,他也长大了啊。
欣慰之余他想要抬手跟对方打招呼……却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那小天使站的地方,貌似还是刚刚他跳下的河岸,再一看,小天使居然拎着自己的包。
“嘿!我不跳河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
他大惑不解地向青年小天使质问道。
青年小天使却眯缝着眼,笑眯眯地说:“你没死呢,而且非常矫健地自个儿走上来了。”
他扭头一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然上了岸,身后一条湿答答的水印子。
原来他刚刚拌倒的地方水不过齐胸深。
思成觉得所有的人现在一定都在嘲笑他。他立即转身再次向河里跑去,打算成功地死一次。
没跑两步就被一双手拉住。
“下次吧,现在先去把衣服换换,都露点了。”
接下来思成就在一种无地自容的状态下被拉着穿过了被人围地密密实实的河岸,一路上所有人向他行注目礼。他想起小时候玩的一种游戏“指星星”,失败者要从人围成的甬道中通过,接受“风吹雨打”——也就是大家的拳击以及吐口水,很多次思成总是被吐的那一个。现在没有人向他吐口水,他却更加地抬不起头来。
青年小天使却若无其事,一直拉着他到一辆明黄色的mini cooper面前,拉开车门,把他塞了进去。
由于车开地平稳,车内温度适宜,座垫很舒服。几分钟后,大好青年梅思成安然地睡着了,把自己坐在一个陌生人的车上这件事完全抛在了脑后。他好似在云朵里悠悠地沉浮着,那感觉舒适地仿佛躺在他婴儿时代的摇篮里头,一晃,一晃。
二.
“嗨,醒醒!”
有只手在脸上轻轻拍打着。思成咂吧着嘴,下意识用手去推,一边哼唧着:
“妈……让我多睡会儿……”
“我呸!谁是你妈!”
他顿时清醒了。
呃……身子底下的触感似乎不对……有点儿硬。他努力地转动下脖子,看到了一片灰色的地面,往下看——自己正抱着他圆鼓鼓的背包虾子状蜷缩着躺在地上,身上穿一件陌生的T-shirt,脸旁的地面上一滩未干的哈喇子。
——时间有一瞬间的停顿,他想了想,重新又把头转回来——
面前是一张戴着大口罩的脸,口罩上方是一双愠怒的眼睛,思成看到对方手里拄着的一条手腕粗的大笤帚,下意识地坐起来,屁股蹭在地上向后挪动了几下。
“你能不能换个地方睡啊,啊?挡着我扫路了不说,你这样子是破坏古城形象!”大口罩后面的嘴巴蠕动着,口气极其彪悍。
古城?思成点点头,原来我到了丽江古城啊。
……等等,丽江古城?!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
一大一小两座巨大的褐色水车沉重而缓慢地在青蓝的晴空中转动着,湿漉漉的车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轮缘上凸出的木板把渠中绿地发暗的水带到空中,乃至更远的地方。水车旁边,白壁黑字俨然是国家主席江 泽民的题词——
世界历史文化遗产
丽江古城
在游客最多的五一黄金周,并且又是游客多中之多的丽江古城门口,大好青年梅思成,又一次无地自容。
十分钟后他走在丽江古城的青石小街上,愁眉苦脸,垂头丧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舒适无比的mini cooper转到了硬地铬骨头的石板路上的。之前的事情他都还隐约记得,但这陌生的衣服哪里来的?那个青年小天使,他去了哪里?
最令他郁闷的是,接下来自己干吗去?
猛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在朱红的木府木牌坊下面,上书苍劲有力的大字四枚:
天雨流芳。
思成干笑一下,心里自动把这四个字的纳西语义还原——读书去吧。
暮色降临的时候,思成已经转悠到了古城中心的四方街,他本以为游人都分布在城的四周,没想到四方街上也一样热闹地好似乡村庙会。
中国人口,怎么就妈妈的这么多!
在街边的小餐馆里买了丽江粑粑,思成跟店主人要了张小凳子,坐在店门口的水渠旁边,一边大嚼粑粑,一边恶狠狠地瞪视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手里还拿着本刚从书店买的《过把瘾就死》。有人刚想进店门,一看他的样子,就又吓走了。
这个时候,梅思成忽然开始回顾自己的二十三年青春,他觉得不该这样的,三好幼儿,小学三道杠,中学团支书,大学秘书长的他——不该这样的。他怎会只身一人在这繁华喧闹的时间段,出现在这长满了艺术家和情侣的路旁。他是灰色的,从头到脚,从心灵到两天没洗澡的肉体。他人的狂欢,成了他一个人的孤单。
思成忽然感到眼眶中有热热的液体打转,狠狠吸一吸鼻子,让那液体洄流。他大大咬几口粑粑,把快要涌出喉口的酸楚又硬生生咽回去。
妈妈的,我就是来这里一个人死,潇潇洒洒,没有牵挂。
大好青年梅思成坐在古色古香的小餐馆门口,一口气吃了十个粑粑。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不多时,除了街边店铺中透出的光亮,更深处的窄巷和古朴的民居,都沉没在了幽幽的黑暗里。思成仰起头,只见天空如盖,月朗星稀,雕梁画栋在半遮半掩之中,看不清棱角。
他仍是呆呆坐着,一股绝望从心底涌出——他不间断吃粑粑试图活活噎死的尝试,又一次可耻地失败了。
店主从里屋拿出两只大红灯笼,在房檐挂上。一条街看过去,红艳艳的一片。
“胖金哥,进来坐吧,外边凉呢。”
那和善的纳西大妈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过来招呼他,思成却不说话,只看着她,一脸茫然。
大妈于是又进屋去了,过不久,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来,径直走到思成跟前,把那东西塞在他手里。思成一看,是一盏挺精致的纸做的灯,折成莲花状,中间竖着一支燃着的红烛,橘色的灯光被微风吹了,一跳一跳的。
这是用来干啥的?思成用询问的眼神看大妈,她只挥动着胳膊,示意他到水边去。思成点点头,明白这便是传说中纳西族人用来许愿乞福的水灯了。
他于是站起身来,端着那盏灯向水边走去。借着微弱的灯光,他一级一级下了石阶,来到潺潺的流水边。即使在夜里,渠里的水也依然明晰可辨,刚刚还不绝于耳的喧闹声,忽然在这几步之下的河边宁静下来,五光十色的空气摇摆不定。梅思成顿时暗爽了一下,这烛光映亮的一方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弯下腰,小心地把那灯放入水中,看着它随着水流渐渐漂远,不时地还打个旋儿,如豆的灯光时隐时现。他于是欣然地许下一个愿:
拜托,让我成功地死一次吧。
满意地起身准备回去。
这时一盏莲花水灯从他脚边漂过——
思成条件反射地扑过去一把捞起来。
“不可能!”他对着灯大叫:“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是我的。”
上边有人说。
思成站起身,把手中的灯举起来,努力抬高了头遁着声音传出的地方看去——
弯弯的石拱桥上,一个瘦高的人正趴在桥边居高临下地看他。那人的身后,是一轮明黄的月亮和青黑的天空,层叠的流云和脚下的河水一起,缓缓流动。
“是你?!”
思成呆住了。
那人听到也一愣,转身往桥下走来。思成站在原地,心中满是疑惑。那人顺着石阶走下来了,他在思成面前停下脚步,小小的水灯在两人之间,映亮了两张年青的脸。
“是你啊。”
青年小天使笑起来,黑暗中牙齿白地耀眼。
“第二次见面,也是缘份,”他伸出手:“我叫齐郁。”
齐郁,真是奇遇啊,思成笑脸盈盈地握住他的手——
“妈妈的就是你小子!把我扔在古城大门口让我丢尽了人啊!”他使了吃奶的劲儿把对方紧紧抓住,生怕他跑掉,一边继续骂骂咧咧:“我还当你是个好人呢!你怎么对我这个手无寸铁的人的,啊?还把我唯一一件Arman的T恤给换了!”抡起拳头欲打。
奇怪的是那人却毫不反抗,面对他的一连串质问一声不吭,思成心想看起来也是一大小伙子怎么这么草包,倒显得自己欺负弱小似的。说了一大堆没回应,倒也无趣。想了想,悻悻地松开手来。
“都说完了?”
那个叫齐郁的整整衣领,摸摸自己被捏地生痛的手腕。
“是不是轮到我说几句了?我好心把你从死亡边缘救回来,还替你换湿了的衣服,你呢?呼噜扯地震天响,睡地跟死猪似的,叫破了喉咙都叫不醒。你老实说,你跳河之前是不是喝酒了?”
思成顿时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一样哑然了。
这么一说,之前为了壮胆,似乎确实背了几瓶二锅头……
“但,但是,你也不能就把我扔在古城大门口吧!”
仍要死鸭子嘴硬一下。
“看来你是完全不记得了啊。我车刚开到古城那儿,你忽然一个激灵从后座上跳起来口齿不清说什么你就要到那儿,再哪儿也不去了。我说带你去宾馆歇歇吧,你就大吵大闹。我没辙了,只好把你扔那儿了。”
梅思成呆若木鸡。
他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
三.
有人说友谊的产生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过程,举例说明是“不打不相识”、“不是冤家不聚头”。半个钟头后梅思成和齐郁有说有笑地走在四方街上,成为这一说法的真人案例。
“原来这是东巴文啊!”思成扯着身上的T恤,对胸口处那一串奇形怪状的字符大发感慨。齐郁微笑着点点头,打算还是不告诉他这件T恤是他去买衣服时店里剩的最后一件,那一串东巴文的意思是“没人爱”。
毫不知情的思成这时却还挺高兴的,忽然间有了一个可以跟自己一起的伴儿,虽然是有过一点小过节,但至少自己不用被孤零零地扔在人群里显得很凄惨。原来“潇潇洒洒,无牵无挂”不见得就是最好的,人类,果然还是适合群居啊。
夜越来越深,街边陆续地有店铺关门,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仿佛时间倒流,丽江古城,从白日的喧嚣回到了亘古的宁静之中。两个人一边聊一边闲逛,穿过一条条无人的小巷,踩碎一地月光。地面越暗,天空越亮,星月交相辉映。
梅思成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
齐郁斜睨他一眼。
“这就困了?看来白天折腾多了。”
思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旅途劳顿,旅途劳顿。”
然后就开始东张西望地找旅店,这时齐郁说:“不用找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跟着齐郁在迷宫似的巷子里七拐八绕了不知多久,他们在一扇虚掩着的门前停下来。房檐挂着一盏小巧的红灯笼,在漆黑的夜色中格外诡异。周围一片幽静,思成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脑中接连不断地冒出“鬼宅”、“古宅心慌慌”之类的东西。他发现这扇门看起来比街边常见的那些民居客栈要旧一些,有些地方漆都掉落了,颜色也没有那么鲜亮,透过门缝,里面有若有若无的光线透出来。齐郁轻敲敲门,里面一阵响动,人的脚步声。
门开了,盈盈的红光映出一张极具少数民族特征的男人的脸,手里提着一盏马灯。齐郁低声跟那人说:“这是我朋友,今晚他也住这儿。”
那人看思成一眼,点点头,带他们进去了。
这房子倒是丽江传统的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穿过第一个天井的时候,思成忽然嗅到一阵扑鼻的香气,黯淡的灯光中隐约看见院中有影影绰绰的树影,香气好像是从那树上来的。他随口问:“什么东西这么香?”
前面带路的男人头也不回答道:“桂花树。”
推开一扇黑漆大门,他们在一座五米见方的小小天井里停下步子,然后齐郁说:“谢了。”那男人把马灯递给他,又低声说些什么,便走了。
思成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然后他转头问齐郁:
“咱,停这儿干吗?”
齐郁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睡觉啊,多凉快。”
思成四下看看,除了门,其他三面被厢房环绕,房门紧闭,北墙角有一口砂色雕花大缸。神奇的是这么小的一块地方居然还长着一棵碗口粗的树,枝枝桠桠直伸展到五六米高的天井口之外去。井口下方有一块乒乓球案大小的石板——也就是说,关上来时的门,他们就在一个上面开口的四方盒子里。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妈妈的,欺负人么!”捋起袖子就要找店主理论去。
却被齐郁拉住了。
“这是我安排的,店主是我朋友。”
趁思成还发楞的当儿,他走出去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卷草席,腋下还夹着俩竹枕头。他把席子拖到正对天井中间的石板上,一点点铺展开,把枕头往上一放,从背包里拿出件盖的衣服,便舒舒服服地躺下来。
思成还愣在一边。
“你干吗呢?”
齐郁笑眯眯地说:“睡觉啊。”
思成说:“噢,噢,就这么睡?”
齐郁索性也不跟他多解释了,站起身来拉着他就要他往下躺。
“你干吗?我可不干啊!我从小到大,从来都睡席梦思,你居然让我打地铺!”思成一边嚷嚷着,一边顽强抵抗,脚下却忽然不知踩到什么东西,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席子上,痛地哎哟哎哟叫唤。
就听齐郁在耳边说:“别闹腾了,你看。”
他抬起头来。
梅思成愣住了。
四四方方的那一块天空,好像用投影仪在眼前放映的一副星空图,星星象大粒的水钻一样,近在咫尺,远在天边。月亮悄悄爬上树梢,在漆黑的树影后亮地透彻。有风轻轻拂过树叶,沙沙地响。
“来,把这涂上。”齐郁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瓶,递给思成。
“什么东西?”
“强生蚊怕水。”
“你让我涂婴儿用的东西?”
“不想被蚊子咬死吧,这个比风油精有效多了。”
思成无奈,把那液体倒出来上上下下涂抹了,在齐郁身旁躺下来。他怔怔望着那一方夜空,在静止的青黑之中,星光闪闪烁烁。空气中仍飘荡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不知从哪里,隐隐约约传来略带忧伤的歌声:
阿哥诶,阿哥诶
月亮还在西山口,你何需慌慌地走
火塘是这样的温暖,玛达咪
我是这样的温柔,玛达咪
人生茫茫来相爱,
相爱就该到永久
阿哥诶,阿哥诶
你离开阿妹走他乡
只有忧愁哟
“齐郁。”
“嗯?”
“其实我是来丽江自杀的。”
“看出来了。”
“因为我发现我是个gay,我觉得对不起我的父母,我没脸见任何人了。”
“哦。”
“……”
思成一骨碌坐起来。
“我是个gay,妈妈的gay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就是同性恋,爱男人的!现在可是会把你吃干抹净走人的!”
齐郁总算转过脸来看他。他的眼睛在夜里很平静很安然。
“所以你就想死了干净,一了百了?”
思成哑然了。
“难……难道不该吗?你说,要是给我爸妈亲戚还是公司里的人知道了,今后我还怎么抬头做人?我还——”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齐郁却打断他,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起来:“我们作业特别多,我又讨厌做,结果老是白天玩,晚上逼急了连夜赶。我妈特别见不得我这样,每见必骂。有天夜里,两点多的时候她起来上厕所,发现我房里灯还亮着,进来一看,我还在那里奋力补作业呢。她那时候正好更年期,顿时火起,冲过来就把我本子夺了让我睡觉去,可是作业做不完,我们那个**老师是要打我棍子的,于是那一刻,我忽然特绝望,觉得我的余生就要在被老妈骂和被老师打之间挣扎了,还不如死了算了。于是我开了窗就打算往下跳——当然,被我妈抓住了,并且臭骂了一顿。现在想起这个事情,真是庆幸啊,否则以后有人问起来:‘那个齐郁,他怎么死的呀?’回答说: ‘哦,他因为作业没写完畏罪自杀了。’”
思成禁不住“噗嗤”笑了。
“没想到你小子还干过这么傻的事!”
齐郁撇撇嘴。
“你没干过?”
思成偏头想想。
“嗯……好像有那么一次……对了想起来了。我十岁的时候偷过我爸的钱,那时候,你知道,小孩子嘛,对这个金钱比较崇拜。我偷了一张五十块钱,五十块,在那时候也是大数目。然后也不敢花,就藏在我房间抽屉最下面,每天睡觉前抚摸一下。结果你也猜得到,事情败露了。我爸狠啊,他也不打我不骂我,偏偏出了个最毒的招儿,他把那张钱用玻璃框子裱起来挂在客厅里,谁来我们家一进门就看得到!我又是个特要面子的,郁闷得要死,觉得没脸活了,寻思着吞药片,不过被我爸发现了。”
齐郁笑起来。
“那现在呢?”他说:“现在你想起来这事儿什么感觉?”
梅思成严肃地说:“我那时候就一傻B。”
“那么,”齐郁两手枕着后脑勺,微闭着眼睛:“十年后,或者再久一点儿,五十年以后,你能保证你想起现在不会觉得自己是一傻B?”
思成想要反驳,却干干地什么也说不出,沉默下来。
齐郁也不再说话,他们就那样静静并排躺着,看着那一方深邃幽暗的星空。思成一直没有睡着,直到听见身边的人发出轻微的鼾声,他才小心地爬起来,定定地坐了一会儿。一旁的马灯柔和的光线映亮了齐郁的侧面。思成才注意到,这个在他身边的人,有一张与他性格不符的孩子气的脸。
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起身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一个白色小瓶。
齐郁,你小样儿的可真会说,我都快动摇了。不过这次可不是个简单的偷钱事件,那痛苦不是把钱裱起来刺激一下能够相比,我还是要死的。
他从瓶里倒出一把药片,狠狠心,全部丢进嘴里。
四.
“我说我当年就是一傻B!这么点儿破事死活想不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指着一张发黄的旧照片说。
“就是,还好你没死,要不后来怎么能遇上我呢!”他身边坐着的另一个老头子附和道。
第一个老头子转过脸去看他,还用那只布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握住他的,眼里满是浓情蜜意。
“有首歌怎么唱来着?‘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是啊……”另一个老头叹口气,感慨到“转眼已经五十年过去了……”然后他俩再次把视线投向第一个老头手里拿着的照片。
在那上面,丽江古城江 泽民题词旁边,俨然是呲着一口大白牙,做“V”字手势的梅思成。
梅思成吓醒了。
他从席子上坐起来,只感到出了一身冷汗,手指冰凉,肩膀和腰都有些酸痛。他四下里看看。
旁边空空的,大门敞开着,除此之外,一切还是昨天的样子。抬头向上看,天空还是暗暗的青灰色,天色还早。
这时齐郁进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大塑料袋。
思成有些懵懵的。他试探性地问:“我还活着呢?”
齐郁看他一眼,说:“不但活着,晚上还说了不少梦话,打呼噜。”
思成下意识地去找身边的药瓶。
“别找了,我已经帮你收起来了。貌似你吃错药了,吞下去三四十粒钙片。”齐郁说着,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然而那么大的药片你是怎么吞下去的……没被噎死倒也……”
然后他走过来把手中的塑料袋往地上一放,说:“赶紧起来洗漱,咱们要早点出发。”又补充一句:“把昨晚盖的衣服穿上,早上很凉。”
“出发?”思成一愣,“去哪儿?”
齐郁却已经又匆匆往外走了,远远扔下三个字:
“拉市海。”
他们俩从天井里出来的时候,这家的纳西族女人已经起床开始劳作。蓝黑色裙子,七星戴月披肩,因为繁重的劳动而骨骼粗大的手,拎着水桶从他们面前匆匆走过。
齐郁在前院里拖过张小桌子,从刚刚拿来的那只白色塑料袋里拿出一小袋热腾腾的包子和两杯豆浆来。
“原来你早早起来买早点去了啊。”
嘴里塞满了香喷喷的包子,思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的车呢?”
“丢了。”
“……丢了?!”
“嗯,到新城买东西的时候被偷了。”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丢了就丢了呗,反正也找不回来了。”
思成觉得跟齐郁沟通有障碍。
“你怎么说地这么无所谓?!那可是一辆车啊!现在咱们怎么去?”
“我们骑这个。”齐郁往不远处的树荫里一指。
两辆半旧的自行车停在那里,银色的车柄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
推了车出门的时候,天才刚有点蒙蒙亮,重新来到湿漉漉的小街上,齐郁看看表,自言自语地说:“还好,刚六点十分。”转头向身后推着车愁眉苦脸的思成:“走吧,咱们上路。”非常熟练地骑上车子,先一步出发了。
好一会儿,思成才从后面哼哧哼哧地追上来,由于生疏,车头还略微有点儿晃。
“这都什么事儿呀!”他抱怨着:“我从初一开始就再没骑过这东西了!”
清冷的空气里带着一丝香甜的味道,勤劳的古城人已经早早支起了卖早点的小摊。白色的蒸汽和袅袅的炊烟从朱漆的房梁间升腾起来,直融入到青白的天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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