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办厂,办厂,要死人哩,办厂是咱庄稼人能办的?”
……
梗子的造纸厂,不用封已经停产了。梗子蹲在厂门口,迷迷惘惘地望着众人,望着老赖。
老赖远远瞅着梗子,大声地说:“老奎,你南山坡的苞米咋样了?”
老赖又说:“于老二,你家沟沟里种的高粱也该瞅瞅去了。”
……
众人一律“嗯哪”着。
老赖站在碾台上,天空下,他又觉得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了。
他相信,封了梗子的造纸厂,那是早晚的事,老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原载《山花》2000.6
第6章 热的雪
三台满载雷达器材和燃煤的“越野30”,在chūn节前的一个yīn冷的早晨,驶进了茫茫草原。
天灰灰的一片,贴着地皮的白毛风,刮得地上的雪打着旋向前跑去。一口气跑了两个多小时,水温表的指针还在四十度上停着。车窗冻得咯咯直响,仿佛一碰就要碎裂一样。第一台车停住了,李嘉qiáng从车门探出头,朝张达木喊道:“朝哪个方向走?”“直着走。”张达木推开车门,挥着手说。李嘉qiáng没好气地一摔车门,骂了一句:“妈的,这趟熊差可真会赶时候!大chūn节的,别冻死在草甸子上……”车门的那声响就像引爆了一颗手榴弹,没挂挡就把油门一轰到底,似乎要通过排气管把满腹的牢骚排出去。
其实,李嘉qiáng发脾气的主要原因不在这里。军人嘛,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但叫他咽不下气的是:昨晚接受任务之后,连长居然指定张达木为三人车队的负责人。“张达木?就凭他那憨熊样,能负了我的责?”他当时真想向连长吼这么一句。唉,叫一个自己最瞧不起的人来管自己,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憋气的呢?
“憨熊”张达木,此时正驾驶着第三台车负责断后。昨天晚上,张达木简直就没有睡觉,心里激动得像水箱开了锅。当连长指定他临时负责时,他竟结结巴巴地摇着手说:“别,别,还是叫李嘉qiáng负责吧。”可这是经过党支部研究过的哩!所以他最后还是接下了这个临时负责人的头衔。三个人,三台车,再加上那满满三车器材和煤,担子相当不轻哩!这对于向来只是受别人指挥、从来没有指挥过别人的张达木来说,简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何况,他以前还受过一个处分……
张达木是三年前从一个偏僻的山村入伍的,他当新兵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开车。开车在他们那个小山村里比考上大学还要光荣。当汽车连连长前来挑兵把他选上时,他真想当场趴在地上给连长磕个响头。半年过后,他就放了单车,能开着大“30”在公路上呼呼地跑了。他心里甭提有多美了,有时真想找个地方大喊几声,或者蒙上被子哭上它三天三夜。
李嘉qiáng和他是老乡,但李嘉qiáng是县城入伍的,很有些瞧不起他。教导排毕业刚到连里分了车,李嘉qiáng就拍了拍张达木的肩膀说:“哥们,咱暂时开他几天‘30’,将来连里来了‘新大客’,咱就换换,执照上要是有个驾驶客车的戳,那就什么车都能开了。回县城也一样,全国都是这个规定。怎么样,连长已经答应我了。”张达木咧开嘴唇,用粘着油污的手,抓了抓肉滚滚的圆脸,眨眨小眼睛,很知足地说:“开啥车还不一样咧……”
张达木嘴上知足,心里也知足。放单车不久,他吭吭嗤嗤地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告诉家里,他开上了“越野30”,结尾还特意写了一笔:“这样的军车,比跑在县城马路上的卡车还要气派得多呢。”家里没几天就来了信,说最好能开着车,照上一张相,让村上的男女老少都开开眼。他和李嘉qiáng住上下铺,晚上没事了,李嘉qiáng坐在下铺看书、吸烟,张达木倚在上铺,左思右想,怎么才能开上车去照一张相呢?连里规定不准私自开车出去,军营里又没有照相的,他真犯愁。下铺飘上来一缕缕烟雾,他突然想到李嘉qiáng这小子心眼活,道道儿多,没准能有办法。于是他弯下腰,压得铺板吱呀地响了一下,把头探了探,手抠着chuáng沿,舔了舔嘴唇说:“你说要是开车照张相成不?”李嘉qiáng用手习惯地摸了摸刚整过形的头发说:“怎么不成,你看这。”说完在自己很jīng致的钱夹里掏出一叠照片,张达木接了过来,一张张地看着,不禁惊讶万分:我的天,你看人家啥时候照下了这么些!把着方向盘的,蹬着踏板的……张达木羡慕死啦,自己哪怕有那么一张呢……“嘉qiáng,你这……都在哪儿照的?我怎么不知道。”李嘉qiáng嗤着鼻子一笑:“怎么照的?在大街上请摄影师照的。还是上一次和连长一起开车出去照的呢!”说完用脚勾起拖鞋,在脚上颤悠着。张达木搔了搔头,敬佩地说:“你,你真的是和连长一起出去时照的?”李嘉qiáng狡黠地眨眨眼睛:“我说达木老兄,往后事事多学着点,心眼别太死了。”张达木没能讨教出具体可行的办法,只得了这么一句:“心眼活一点。”他躺在chuáng上可就犯开了合计,怎么才叫活一点呢?
“我给你出个招!”那天李嘉qiáng忽然对张达木说。张达木赶紧把手在屁股蛋子上抹了两下,支着耳朵听李嘉qiáng给他出主意。李嘉qiáng压低了声音:“你明天把气化器拆下来洗一洗再装上,就对连里说去试车。到街上,哪有照相的你照就是了!”“那能成吗?”张达木笨笨憨憨地问。“你这小子,三脚也踹不出个屁来。不行就算啦。”说罢,李嘉qiáng扭头就走了。别看话不多,可挺有“鼓动性”,张达木眨着眼睛想了想,心的确就活了。
第二天上午,他请假出去“侦察”一圈,回来把衣服学着李嘉qiáng的样子,用盛着开水的缸子熨了熨,照着李嘉qiáng的“招”做了。可连里规定了试车路线,张达木又犯了难了:“人家也没规定我上广场、车站那边试车呀。”李嘉qiáng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这三斧子砍不开个缝的榆木疙瘩,车开出去谁说了算?”张达木狠了狠心,违犯规定的事,也就这一回!他把车开到广场,叫了位摄影姑娘来,张达木这可就忙开了,究竟摆个什么姿式好呢?他一会钻进驾驶室,一会又站在踏板上,总感到不合适。那姑娘急了,拉下那张好看的圆脸:“你到底照不照?”张达木赶紧陪着笑脸,擦了擦头上急出的汗:“照照!”最后还是拉着车门,脚蹬踏板照了一张。就在他伸手窸窸窣窣在手绢包里数钱的时候,连长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顿时慌了神,脸上的肉都僵住了。连长什么也没说,只是哼了一声,坐上开来的车走了。他望着远去的车,忽然眼珠睁圆了:怎么,驾驶室里好像还坐着李嘉qiáng!他愣愣地呆立在那里,摄影的姑娘可不gān了:“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照完相不想给钱是咋的?”他这才醒悟过来,把快攥出水的毛票点给了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