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取回照片的那天,连里宣布了给张达木行政警告处分的决定,理由是私自改变试车路线,严重违犯了纪律。宣布完处分决定,连长征求意见似地问:“张达木,你还有什么想法?”他低着脑袋,忍住了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摇了摇头……刚回到宿舍,李嘉qiáng就指着张达木的鼻子说:“那天你就不会编点理由,说两句好话?你一走连长就叫我和他出去,没想到连长非得到那个广场转转,结果——”张达木涨红了脸,摇着头说:“编……那该怎么编哩?错了就改,咱当战士的还能说瞎话不成?”李嘉qiáng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你呀……”
天边一团团铅灰色的东西在涌动,西北风像抽了羊角风,茫茫雪地被风刮得一棱子一沟子的。饿红了眼的老鼠不管天寒地冻,在雪堆里叼出一块块死牛死马的骨头,挣扎地跑着。李嘉qiáng开车在前面跑着,挡风玻璃上迷蒙一片:“奶奶的!”他骂了一句,没好气地打开雨刮器的开关,顿时,面前出现一块透明的扇形。李嘉qiáng的心这才敞亮些,心想:“这个罪什么时候才能受到头呀?”他突然又想起张达木来,不免,有些怜悯和同情,像跑这偏僻荒凉的草甸子的苦差事李嘉qiáng满打满算才跑过两次,而张达木呢,几乎每次到草原执行艰巨任务都有他。唉,这个木头疙瘩,可真木啊。不过,想着想着他内心又隐隐约约有一丝歉疚浮起来。
李嘉qiáng手把方向盘,望着车窗前纷乱的飞雪,心不在焉地想着,突然,觉得路面上有个什么东西一闪,他急忙刹车,嘴里咕噜一声跳下来,只见一只小羊羔撞倒在车轮前。他走上前用脚把羊羔踢到一边,正准备上车走时,张达木和夹在中间的新兵常星从后面赶上来了。看到倒在血泊中的羊,张达木赶紧蹲下身,摘去棉手套,用手在它鼻子前试了试,又轻轻地拍了拍那尚有余温的小尸体,鼻翼牵动一下。李嘉qiáng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冲着张达木喊了起来:“贼冷的天,还在那磨蹭啥?”张达木抱起小羊羔说:“这……这得找人家,赔。”“你别说笑话了,这是一只跑散的羊,上哪去找人?找到人家也不会拿这小玩意当回事。”“那怎么行?这要是在我们家那儿,值十来块钱呢!”李嘉qiáng捂着帽耳,不屑地说:“你拉倒吧,别提你们家那儿了。在这儿它还不如一只jī。”张达木涨红了脸:“你不赔,我赔。”他爬到车棚顶上一望,四周白茫茫一片,没有炊烟,没有牧群,也看不到一个蒙古包,上哪去找人呢?
他只得指着路边第4728号电线杆,怏怏地说:“记住这,回头再找,反正得赔人家。”说完把羊羔扔进自己的车厢。
三辆车,就像三只小舢板,一起一伏地行驶在雪làng迷蒙的大草甸子上。李嘉qiáng憋了一肚子气。开了不长时间,他突然发觉后边的车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才知道常星的车陷在一个雪沟里,张达木正帮着常星忙活呢。他知道自己的车上拉了两个草垫子,是临走时张达木扔上来的。可他不愿出驾驶室,只是裹紧了大衣,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脚,心里骂道:“妈的,活该!废物!”
过了不一会儿,张达木跟头把式地跑过来了,爬到李嘉qiáng的车上搬下草垫子。李嘉qiáng很不情愿地跟在张达木身后走去,那个窝窝囊囊的常星站在车旁,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张达木把草垫子放在轮下,一句话不说,用手一下一下地扒埋住车轮的雪。常星看到了,赶忙也猫下身去扒。李嘉qiáng没好气地冲常星道:“你在后面跟着我,怎么还能开进这里来呢?”常星直起腰,用哭腔道:“胳膊……冻麻了,没打过来方向……就……”李嘉qiáng没等常星说完,就以老兵的身份训斥道:“简直是个废物!”张达木呼呼嗤嗤地抠了一捧雪,朝李嘉qiáng吼道:“别说了,常星不是头一次来嘛!”他直起身子朝正抹眼泪的常星说:“没事!”说完登上常星的车,先挂上倒挡向后倒了倒,又挂上前进挡,猛地一给油,车呼地一声蹿出雪坑。三个人提起的心,这才放回肚里。
天渐渐黑了,估计这样的速度跑下去,明天晚饭前,就能赶到了,可是现在风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一缕一缕的雪斜着砸下来。张达木一次次默念着千万别遇上bào风雪。他加大油门,按着喇叭,催促着李嘉qiáng加大油门……
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狂风突然增大一倍,天边就像被风撞开了个窟窿,仿佛整个宇宙的风都从那里涌进草甸。现在已分不清是天上在下雪还是地上在扬雪,整个世界浑沌一片。一团雪呼啸着砸在李嘉qiáng的挡风玻璃上,被冻得发脆的玻璃顿时粉碎,眼睛马上睁不开了,脸上、身上好似有无数把小刀子在剜着肉体。他慌张地推开车门,向张达木的车跑去:“别开了,完了!”张达木一把扒开他,吼道:“不能停车,知道吗?!”李嘉qiáng绝望地哭嚎道:“玻璃都碎了。”张达木只觉得血往脑袋上涌,一把拉过李嘉qiáng,把他按到自己的座位上,呼地跳下车,奔到李嘉qiáng车上,在驾驶室的座位上扒开一个雪窝坐进去,挂上挡,起动,没命地跑了起来。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他把全部的灯都打开了,按着喇叭,领着后面的两台车,不分东南西北地向这个发了疯的世界撞去。
常星的心怦怦地直跳,加到最大油门,死死地握着方向盘,李嘉qiáng也只有一个念头:“完了!”雪已堆到前保险杠了,车终于停下了,张达木第一个命令就是:赶快打开放水开关,保住水箱和发动机……
东方发白时,风小了,雪停了。但是,四野白雪茫茫,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三个人挤在张达木的驾驶室里,他们身体里已经没有一点热气了,严寒无情地耗尽了他们的热能,而体内却没有新的热量产生——这一夜,他们滴水未沾。常星直抹眼泪,李嘉qiáng绝望地闭着眼大口地喘着气,张达木翻了一下舌头,说:“带的面包呢?”常星抽抽搭搭地说:“我白天就吃没了。”李嘉qiáng睁开眼机械地在大衣兜里掏出半块面包一咬,硌得牙咯崩一下,像咬在石头蛋子上一样,他颓丧地把面包扔在脚下。
忽然,张达木一拍脑袋:“撞死的那头羊呢?”他一把推开车门,翻身跳上车厢,提起羊,跳下车。李嘉qiáng这下也反应过来了,他也腾地跳下车,一把从张达木手里夺过死羊,蛮横地说:“我撞死的,回头我赔。死羊归我!”常星惊骇地睁圆了眼睛,盯着李嘉qiáng的抽动着的面孔。张达木松开手,一声没吭,只是发青的嘴唇牵动了一下。
天亮了,草原上异样的静,就像一头巨shòu发了一阵疯以后,耗尽了它的生命,死了,天气gān冷gān冷。
常星冻得打着颤,眼泪汪汪地对张达木说:“达木,你说我们还能出去吗?”张达木立刻挺直了身子,胸有成竹地说:“能出去,会有人来找咱们的。”说完脱下大衣,给常星盖上,自己跳下车,朝雪地走去。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就在雪地扒了起来。他记得,前几次跑长途,这一带有不少死牛死马的骨头。他扒开一片雪层,又一片雪层,终于,他咧开僵硬的嘴唇笑了,弯腰拾起几块骨头,蹒跚地走了回来,又在车厢的后面扒开了一块空地,用雪围住四周,把骨头堆在中间,这才直起身子,微闭上发涩的眼睛,喘了口气,然后走到油箱旁,找了两块维护布蘸上油,放在骨头下面,点起一堆火。他这才转过身招呼常星下车,火上的骨头,先是冒出一丝一缕的蓝烟,后来蓝烟消失了,发出了嗞嗞的响声。张达木又找来修车的撬杠和几根捆器材的铁丝,在火堆上立起一个三脚架,又用铁丝把水壶挂在上面,这才坐了下来,在大衣兜里掏出两块面包,这是他出门时带的,到现在还原封未动,用小刀切成片,然后用铁丝串起来,放到火上去烤。立时,旷野里,便散出一股诱人的香气。他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喉头蠕动一下,扭过头,在地上抓了把雪放到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