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帆又望见了对面那个女人。
这时候是傍晚,天气特别的好,夕阳从楼群里很碎地洒在天上,也温柔地洒在对面楼壁上。
那个女人又出现在阳台上。她今天穿得很整齐,似乎也很讲究,一件夕阳红的连衣裙,似乎梳洗过了,好像还化了妆。女人站在阳台上,整个身影都溶在了无限的夕阳中。高一帆有些吃惊,自从入夏以来,他看到的那个女人都是rǔ罩和三角短裤。今天她穿戴这么整齐,高一帆莫名其妙的竟有些不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进一步观察眼前这个女人,女人望着远方的什么地方,眼里似含了泪水,表情忧戚。他的心猛地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在很空旷的地方来回悠dàng。他从没看见过女人有这种表情,女人呆立在阳台上,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这时,夕阳暗了一些,一切都变得有些暧昧了。女人往阳台的护栏旁挪了两步,她的手已经握住了护栏,女人低下头往楼下看了一眼,他也往楼下看了一眼。身居十层楼上,地面上的一切都缩小了几倍,过往的车辆像一只只小甲虫在爬行。
这时,女人抓住了护栏,身子很轻地便翻了上去,他不知她要gān什么。晚风chuī起她的连衣裙,像一面扬起的旗帜。她只在护栏上停留了很短的一瞬,接着往前一翻,她的身体像一团燃着的火球,在最后一抹夕阳中急速地下落着。他惊叫了一声,他的叫声还没有消失,女人便跌到了地面。他看见女人最后很轻地像一团棉花落到了地面上。女人在落地的一瞬间,伸出了一只手,似要招呼什么。女人很安详地躺着,路人开始蜂拥着向她跑来,最后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张大嘴巴,怔怔地立在那,不知刚才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警察在亮灯时分出现在楼下,折腾到半夜,最后把女人抬走了。他们把女人装在一个闪着红灯的警车里,警车在摩托车的护卫下,风驰电掣地开走了。这些过程中,路人一直围观着,走了一拨又来了一群。人们看着被用白圈划在中间的女人,莫名其妙地亢奋。这一晚,这条街上的人流特别的多,直到警察拉走了女人,人群才渐渐稀下去。他黑着灯,立在窗边,一直注视着这一切,可以说,他是整个过程的目击者。他很希望有人找到他,让他讲述一遍事情的经过。他一直谛听着楼道里的脚步声,可惜他紧闭的门一直没有敲响。他说不清是失望还是高兴。他望着警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一直到整条街道都冷清下来,他才回到桌边坐下。他没有开灯,周围是一片黑暗。他就那么呆坐着,一直坐到天亮,然后倒在chuáng上,很快地就睡去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夕阳又洒满了窗子,他迫不及待地翻身下chuáng,连鞋子也没穿,拉开门,直奔门边的报箱。他要看一看今天的晚报,他知道,晚报一定会对昨天女人的死因有个说法。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他是那么想了解那个女人。很快,他在晚报上找到了这条消息:
单身女人不堪受侮跳楼身亡
本报讯:单身女人李某昨天傍晚从自家居住的楼上,跳楼自杀身亡。
李某是金城公司的职员,她曾先后和三个有妇之夫有过不正当关系,迫使三个男人为其离婚,李某却没有和任何人结婚的打算,那三个男人都后悔莫及。事发的前一天晚上,李某回家途中,被一个蒙面人劫持到中兴大街,后被剥光衣服,用袜子塞住嘴,赤身luǒ体绑在十字路口的电线杆上。至次日凌晨才得救。据当时目击者说,李某jīng神有些不太正常,哭哭笑笑地走去。当晚便跳楼身亡。此案目前正在侦破中。
高一帆还没有看完这条新闻就想到了大侠。这一定是大侠gān的,他在心里坚定地说。他开始在屋里踱步,心跳也在加快,大侠、大侠,他在心里一遍遍这么呼唤着。他想唱一支歌,可他又从来没有唱过,于是便哼,哼的什么他心里也不清楚。他自己知道,在唱歌了。
那天晚上,高一帆胃口很好,他吃完饭,又吃了两个梨。他坐在桌前,翻看着前些日子写完的《坚贞的蚕丝》。他点燃一支烟,靠在椅子上,抬起头时,又看见了对面楼上的那个阳台,那个女人再也不会出现了,这时他的心猛跳了几下,就像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刚才那丝惬意顿时烟消云散了。他似乎又看见了昨晚那女人纵身一跳的那一幕。烟在他手里燃着,他的目光一动不动,脑子里空空dàngdàng,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想,这一夜,不会再写东西了。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一晚他一直那么坐着,不知是什么时间,有人敲门。他刚开始以为听错了,坐在那没有动。后来敲门声又响了两下,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站起身,打开走廊的灯,打开门。小刘满面红光地站在他面前。小刘说:好久不见了。他吃惊地说:没错,没想到会是你。小刘曾经是文学爱好者。小刘待业那会儿,经常往他这里跑,每次来小刘都拿两篇东西让他指教。在他的推荐下,小刘曾在市报上发过几次小小说。后来小刘和人合伙做起了生意,便很少再来了。
小刘坐下后问:嫂子呢?
他愣一下,还是答:出差了。
小刘说:老高你那部长篇出来了么?
高一帆愣了一下,在他的印象里,小刘还从来没喊过他老高,以前,小刘总是叫他高老师,但他很快便适应过来了,叹口气,找出一封出社版的信让小刘看。
小刘以前来时他正在写一部叫《绿火》的长篇。
那部长篇早就写好了,已jiāo给了出版社,出版社对他的小说很满意,可眼下这种纯文学的东西销路不好,征订数上不来,出版社便不敢发稿。前几天编辑来信,问他能不能推销三千册。
小刘看完那信说:老高,用我帮忙吗?
高一帆笑一笑说:我不想出书了。
小刘说:不就三千册吗?包在我身上。
高一帆有些吃惊地望着小刘。
第二天他一起chuáng,就看见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纸条是小刘塞进来的,小刘说:
老高,知道你没起chuáng就不打扰了。三千册书款已汇往出版社。能为作家做些事很高兴。
高一帆望着那张纸条,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洗脸时,就把那张纸条顺着下水道冲走了。他朝下水道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
妻子突然回来了。
妻子站在他面前时,正是晚上,他坐在黑暗中正空dòng地想着什么。他望着突然出现的妻,愕然地大张着嘴巴。他嗅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伸手打开台灯,妻在灯光下很媚地冲他笑一笑说:我回来了。那神情就像刚上街买菜回来。他坐在那里,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雾里。妻不再理他,走进里间,点亮所有的灯,又打开窗子,然后开始乱七八糟地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厕所里又传出妻冲澡的声音。他知道,这个夜晚将不会再安宁了。
洗过的妻,换上一件很华贵的丝绸睡衣躺在chuáng上,正欣赏自己手上那排宝石戒指。他一直倚在门旁望着她。妻也看见了他,伸手从挎包里摸出一盒烟,他不知是什么牌子,他没见过,妻递给他一支,他没动。妻很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烟,很舒服地深吸一口。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混合型外烟气味,他差点咳出来。他终于想好了一句话:你怎么又回来了?妻很惊诧地看着他说,为什么不能,这是我的家呀。他一时语塞。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到法院去和她离婚。他很惘然,复又踱回到写字桌前,周围漆黑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