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他听到里间的电灯开关一响,妻熄灯了。
妻出走的时候,已经辞了工作,于是妻再也不用准时上班下班了。妻早晨起chuáng梳洗的时候,正是他要睡觉的时候。妻空出卧室的chuáng,他一头扎在空chuáng上,刚一躺下就又嗅到了那股陌生的气味。他极力想排除掉那股异味,可努力几次最后还是失败了。后来,他重新起来,把妻刚换上的那套铺盖又重新换掉,这才躺下去,很快便进入梦乡。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妻一直站在过道上微笑着望着他。几日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可没几日,平静的日子便被打破了。妻腰里不知什么时候插上了bp机,那bp机说不准什么时候,冷不丁就会响起来。妻一听到bp机响,就慌慌地出去,到楼下对面那个电话亭去打电话。妻每次进出,都会把他惊醒,让他烦躁不安。
一次妻打完电话回来,看见他正在chuáng上睁着眼睛,妻就说:我要装个电话。
没几日,他正睡着,突然来了几个人,在外间吵吵嚷嚷不知在gān什么。不一会儿,那几个人就走了。他睡不着,爬起来,就看见妻正坐在沙发上,跷着腿在拨电话。那是一架rǔ白色的电话,那上面一个个黑色的按键,就像趴在那的一个个蜘蛛。这时电话通了,妻就用一种非常柔媚的声音说:是老王么,我现在有电话了,号码是6351029.
他在报箱里拿出晚报,大侠好久没有出现了。他把每个字都读完了,也没有发现有关大侠的任何消息。他竟有几分失落,不由得叹口长气。
妻说:号码是6351029.
妻还说:6351029.
……
妻不知什么时候才放下那电话。妻以后果然不再进进出出往电话亭跑了。她有时竟一整日不出去,只是不停地往外打电话,或者有电话打进来。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电话好打。妻似乎很体谅他,电话每次响起来,她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拿起话筒,讲话时声音也很轻。他躺在chuáng上,心里竟有了几分感动。
只有夜晚的黑暗才属于他自己。他坐在写字台前,但妻的气味无时不在,他总是要把门窗打开。
他坐在桌前的时候,就看见了桌上那叠退稿。那些退稿在一天天长高。这都是他一年前辛劳的成果,最近又无声无息地重新摆在了他的案头。每封退稿里面都写着一封编辑真诚的信,信上都是同样的内容——刊物改刊了,稿子无法采用,另谋高就之类的话。
果然,那些编辑部再赠他刊物时,昔日熟悉的刊物便不复存在了,换了愈发响亮的刊名,还有更加醒目的标题:
人妖之间话长短
中国童jì在海外
拂晓前的枪声
性病大流行
女扮男装十五个chūn秋
国际刑警在中国
……
他看着那一本本散发着油墨香的刊物,不知是喜是悲。他就那么坐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让浓浓的烟雾把自己沉沉地遮住。他望着桌上那一摞整齐的退稿,心里很平静。以前,他每写完一部稿子,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兴奋和满足,每一份稿子都是自己到邮局挂号寄出,然后就是幸福地等待。一部手稿,变成铅字展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多么幸福、多么令人陶醉的往事啊。此时,往事恍似一个远古的梦。
窗外漆黑一片,夜极静,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驶过的声音。妻在卧室里传出均匀的鼾声,灯光均匀又温柔地洒在宽大的写字桌上。一切都那么柔和静谧。他望着写了一半的稿子,想起了里面的蚕蚕,何老六……心里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时,他开始思念大侠。他想,大侠在这样的夜晚在gān些什么呢?他一时间好似早已和那个神出鬼没的大侠很熟悉了。
黑暗又一次包围他的时候,他的心猛然又狂跳不止,他莫名其妙地亢奋。他点燃烟,一遍遍踱步,红色的烟头在他的嘴角一明一灭。他听着妻熟睡的鼾声,就像在欣赏一曲无比美妙的音乐。他觉得浑身的血液突突地在他周身奔腾。窗外无月,只有几颗星艰难地在楼群中有气无力地闪现。在这样的夜晚里,他预感到大侠一定要出现了。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预感,以前每次大侠出现,他差不多都会有这种预感。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坐了下来,两眼烁烁地望着窗外。他没有开灯,桌面上摆着那部尚未完稿的《坚贞的蚕丝》。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恨不能天马上亮起来,再晚下去,那时他就会在晚报上看到一条有关大侠的新闻。
那天,他就这么焦灼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妻从屋里走出来,很响地洗涮自己。他仍然没有一点睡意。妻有些诧异地看他,他没看妻却在盯着那部电话,那部电话白得耀眼,此时,他觉得它非常的可爱。他想打一个电话。他甚至有些等不及去看晚上的报纸。他想尽早知道大侠昨晚又做了些什么壮举。他在电话周围徘徊,不时抬头瞥一眼妻,妻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妻慢条斯理地在化妆,他不明白妻整日里连门都不出为什么还要浓妆艳抹。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冲妻的背说:我要打一个电话。妻不解地转过身,惊诧地望着他。片刻过后,妻冲他笑了一下,很慡气地说:你打就是了。他没等妻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晚报上每期都登着编辑部值班电话。他对那一串数字早就烂熟于心。他很快便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的,那女人嗓门挺尖,喂了一声便没有动静了。他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就语无伦次地说了。他说到了大侠,问昨晚大侠有什么行动。电话那端的女人尖利地说:什么大侠,我们这没有大侠,你是个神经病,说完便把电话挂断了。他举着rǔ白色听筒,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他打电话时,妻一直那么惊异地望着他,他讲完了,妻仍是那个表情,刚涂满口红的嘴唇张得圆圆的,眼睛也睁得圆圆的。我操你妈!他在心里狠狠地咒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头扎在chuáng上,呼呼地睡去。
就在晚报送来的时间里,他准时地醒来了,他趿着拖鞋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正在打电话的妻木怔怔地望着他。他打开门,迫不及待地从报箱里拿出那张晚报,然后转身走回卧室,把门关死,他这才开始看报,终于在四版的右下角看到了那条标题:
出租车载非法之客葬身火海
本报讯:昨夜零点三十分,一辆黑色皇冠出租车行驶到大明路12号时,遭到石块的袭击,车撞在树上,当场起火,烧死一男一女两乘客,司机幸免于难。
事后司机承认,两名乘客包了一夜车,在车上做性jiāo易。司机看清拦车者穿一身病号服,蒙面,从人行路上直接向出租车袭击。
警方分析,本市接连几起的案件,均出自同一人之手,警方已有线索,此案正在侦破中。
他把报纸扔到地上,在心里冷笑着说:他们抓不住大侠,大侠就是大侠。
妻已不再打电话了,正望着卧室的门,被他从屋里弄出的响动吓了一跳。他走出门来,哼着调子,洗脸,刷牙。
妻一直用恐惧的目光望着他。
秋天的时候,他终于走出了那幢楼。他走出那幢楼之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有几个月没有走出那幢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