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看了看那抄写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不觉叹道 :“想我们女子,世世代代受人欺压,大多不懂文化,更不用说技能,只是做为男子的玩物。你是个知书达礼之人,现代时势日变,你也该做些有用的事才对啊 !”
“可我们又能怎样呢 ?”
秋瑾推开桌上的碑贴,坐了下来,说 :“咱们远的不说,近的眼前就可以做,你是校长,应该给学生们教有用的功课,可现在还学什么孝经、女儿经,念什么‘生男如láng,犹恐其 ,生女如鼠,犹恐其虎。’这样的学生,以后怎么能自立呢 ?”
“那你看应该怎么办 ?”徐寄尘有些心动。
“我们可以教物理、会计、看护、管理,学生出了学堂可以自谋出路,既对他人有利,又不致完全依 赖男子,何乐而不为呢?既是办新学,就得有新学的样儿 。”
“嗯 。”徐寄尘也暗自点头答应着,是啊,她也觉得老教四书五经,没有什么意义,但就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她让秋瑾开出一张新的课目表。一个礼拜后,浔溪女校的课表上便多出了几门从未见过的课:会计、地理、卫生,还有日语。
课目的改动使几个教古经的老师很不高兴。很快,新来女教员改动女校教育的事便在南浔的茶馆里传开了。
这几天秋瑾上课,总看见窗外站着一个女孩,当她每次转过头去在黑板上写题目时,那女孩就在窗外看,她一转过身,那女孩又缩回头去,她以为这是想来上课而家里又不让的。等快下课时,她写好题目,急忙从教室出来,想去招呼那小女孩,谁知小女孩一见秋瑾出来,竟一溜烟地跑掉了。
回来后见教室里的学生笑成一片。
后排一个女学生站起来,嗲声嗲气地说 :“秋先生,她不是学生,是我家的使唤丫头 。”说着那女学生又坐下了。
秋瑾没有说话。那个站起来的女学生是校董阮伯轩的孙女。
第二天是日曜日(星期天),秋瑾带着学生们到野 外去采集植物标本,那小女孩也来了,背着个小筐远远地跟着。
在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学生们都拿出各自的gān粮凑在一起。那女孩就远远地走开,蹲在水边用个小木棒划着什么。
秋瑾乘那小孩不注意,悄悄地从身后走过去,只见那女孩在沙地上写着:地球五大洲,亚澳美非欧;世界三大洋,印度大西太平洋。这正是昨天秋瑾在地理课上教学生的。她又惊又喜,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那小女孩。那小女孩一惊,竟“哇”的哭起来。
秋瑾抚摸着她单薄的脊梁,说 :“不怕,不要哭。”秋瑾让那小女孩坐下来,问起她的身世。原来,这小女孩叫吴希英,她记不得自己的爹妈,只知道爷爷活的时候是湖州乡里的花农,后来不知怎的欠了阮伯轩家的钱,便到阮家做了花匠。爷爷死后,自己便留在阮家抵债。
吴希英惹人怜爱的瘦小脸蛋上,生着一张娇小的嘴,端正高隆的鼻子上,有一双黑而透亮的眼睛。她总是胆小而怯懦的看着所有的人,就像一只刚经过bào风雨的小麻雀。
秋瑾说 :“不要难过,以后,你尽管来教室里上课好了 。”
小女孩惊疑地点了点头。
吴希英上课很用功,而且很勤快,讲堂的里里外外都被她打扫得gāngān净净。秋瑾还送给她铅笔和练习本,这使吴希英十分高兴。
然而,这一作法又使得别的许多人大为不满。一天上课,那个嗲声嗲气的学生跑到秋瑾跟前 ,说 :“我妈说,以后不准吴希英陪我上学了。还说丫头和主人平起平坐,从来就没有这样的规矩 。”
秋瑾气愤地回到教员室,不想一进门,一个教古文的教员冷笑着说 :“嘿,吴希英这次可钓上了金guī,找到了有钱有势的gān妈妈了 。”秋瑾一下又跑了出来,她不愿跟这些人理论。身后,是一串yīn阳怪气的笑声。
阮伯轩知道此事后,认为机会到了,便鼓动一些教员和学生家长来反对秋瑾,认为秋瑾“不男不女,助婢抗主,有违礼教,不能为人师表 。”并且要求徐寄尘辞退秋瑾。
可是好几天过去了,徐寄尘并未辞退秋瑾,阮伯轩于是亲自来见徐寄尘,“徐校长,这秋瑾,不从妇道,行为奇异,说不定乃是从日本回来的激进党,浔溪女校怎能容留这种人 。”他见徐寄尘只是默默坐着,便拍着桌子威胁 :“我是校董,徐校长,你不听我之言,这女学可就难办了 。”
正当阮伯轩跟徐寄尘拍桌子时,徐小淑悄悄跑了出来,把此事告诉秋瑾,秋瑾一听,这几日的气全上 来了,她立刻跑到徐寄尘的屋子。
阮伯轩一见秋瑾怒气冲冲的样子,急忙陪上笑脸。
秋瑾冲着阮伯轩喊道 :“你有话,找我好了,别找软的欺负 。”
“哪里,哪里。我只是和徐校长谈谈公务。这浔溪小地,偏僻之极,像您这样的留洋学生岂不埋没了。”阮伯轩皮笑肉不笑地说。
“哼,”秋瑾转过身 ,对着在一旁落泪的徐寄尘说 :“自华,你太懦弱了,我们女子要想争口气,就得同他们斗 。”
秋瑾又转过身,对阮伯轩说 :“阮董事,请你放心,我不会在你这里久待的 。”
只见徐寄尘也“霍”地站起来,说 :“只要我当一天校长,就决不辞退秋先生。阮董事,你请回吧。”
阮伯轩哼了一声,悻悻地出门走了。两个女子,却抱在一起,落下泪来。
过了半晌,秋瑾缓缓地说:“寄尘,你不必担心,我已准备去上海 。”
“啊 ?”徐寄尘一愣,“璇卿,我不怕,这点小事,我并不怕。我只是因为无人理解我们而难过。你,你gān吗要走 ?”
“上海的陶先生已经来信,请我过去,我也想了多日。准备去办一份报纸,去宣传,我们需要被人理 解,我们的姐妹需要站在一起。这样的世界,应该被打破了 。”
“璇卿……”徐寄尘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20世纪初的上海,到处一片喧嚣吵闹。外国巡捕趾高气扬,来回地在街上踱着步,许多穿着袍子马褂,留着长辫的行人头也不抬,只是匆忙地走着。时而,一些鼻上架着蓝片子金丝脚眼镜的时髦男女,在街上肆无忌惮的忽然大声说笑,惹得周围的人都转过来去,然后便是几声低低的抱怨,仍然低头去做自己的事,路旁的店铺里,传出留声机靡靡之音。
时至深秋,街头到处飘扬着“秋季大减价”的布招。那些暗灰的店铺墙壁上,七歪八扭的贴着各式的标语、广告,随着夜色加重,路灯也亮了起来。几处商店的霓虹灯不停地闪着,就像黑天里游动的鬼眼。秋瑾正坐在一辆亨斯美的双人马车上,旁边是睁着好奇眼睛的吴希英,为了不让她在阮家受苦,秋瑾在离开浔溪时,便把她赎了出来,带到上海,她要让她学文化,学技术,去做一个自立的人。
为了《中国女报》的创办,她已经在上海奔波了好几天。有蔡元培的安排,她们住在英租界的一幢房子里,十分安全。现在她感觉很累,很想赶快回去睡一觉。整整一天,她写了几十份创刊启事,上百份招股书,分别投送到湖南、江苏、北京以及上海各地的 女子学校,希望能为《中国女报》提供款项。启事在《中外日报》上已刊出了,现在她能做的,就是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