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华的追悼会在12月10日举行。当地几乎所有的留日学生都来了,二百多人挤在一间不大的会 议室里。仪式很简单。在厅前的墙壁上挂了一幅陈天华的画像,周围用黑布和白纸的花装饰起来。大家在此面对画像默哀几分钟,然后静静坐在一旁,等待随后的会议。
会议在刘道一的主持下进行。许多与陈天华生前一起的朋友都走上前去,哀悼陈词。有人主张立即罢课,全体回国,有人表示还须从长计议。秋瑾最后一个走上前台,她眼含泪花,但语气平静 :“星台之死,诸位都已听说。当初戊戌之变,就有六君子以身献法,终落得新政之行。我中华之邦,千载文明,然今日却事事为人所挟,痛哉!难道我华夏民族将永远如此下去吗?问题在我而不在人,天上不会凭空落下肉饼,束手等待更不会有好的出路,我并不qiáng求众位都要回国,以待其rǔ,然不论如何,都必须以民族国家为重。内有满贼,外有洋匪,我华夏何时而盛耶?愿诸位都铭记星台之死,以勉志气。但有一点,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就吃我一刀!”说着,秋瑾忽然声色俱厉,“咻”地从腰间拔出倭刀,插到桌上。
台下一片骚动,继而议论纷纷。
随后的几天里,回国的人多了起来。有的是激于义愤,有的则以为在此等待,多呆也是无益。12月14日,204人集体离日回国,到20日,人数已 增到2000人左右。
秋瑾这几日也在收拾行囊,与所有一起学习过、工作过的朋友们告别。孙中山与huáng兴去了南洋,准备从缅甸进攻广东,在东京的同盟会员也意见不一。保皇派又日渐气盛,大肆鼓chuī立宪。但不论怎样,有一点,大家对“取缔条约”都感到不舒服。
临行前的一天,秋瑾正在屋里整理书橱中的诗笺。下女送来了报纸,她没在意,顺手放到一边,因为她知道无非就是些日本军士如何如何骁勇善战,如何让俄国人头痛。
不一会儿,陈伯平忽然兴冲冲奔进屋来,见秋瑾还在收拾东西,便说 :“别收拾了,竞雄,日本政府已经答应缓行取缔规则 。”
“什么?你听谁说的 ?”
“《日日新闻》上已经刊了 。”
秋瑾又赶忙去找刚才那份报纸。果然,在一版的下面印着 :“……奉政府决定缓行对清国留学生之取缔规则……”
胜利了!胜利了!日本政府妥协了。秋瑾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陈伯平等了一会儿,说 :“竞雄,我看你就不用回去了 。”
“不,墨峰,我已打定主意,我要回国去做些实 际的事。一年多来,我们只是在这里学习,但我觉得,中国之事,在于变,我不能再等下去。去动手,去改变那陈腐的一切。如果我们只是学完所有的技术,而不去改变社会,一切都只是空的 。”
“可是……”陈伯平还想说什么。
秋瑾打断了他。说 ,“你就不要说了。我希望你能好好学习制造炸药,也快点回国来,我们一起去推翻满虏的统治 。”
“好,竞雄 !”陈伯平激动地答应着。
12月25日,秋瑾登上了从横滨开往上海的轮船。结束了为期一年半的留学生活,回到疮痍满目、危机重重的祖国。船在huáng海中缓缓地行驶着,碧色的làng涛一个一个被船头劈得粉碎,它们在船尾翻滚着,喑噁着,好像痛斥利刀的残bào,又好像哭泣自己的悲哀。想着前方的祖国,秋瑾心里沉沉的,她已不像初次去日本时那样激动和慷慨。那时,她心里是火一样的希望,而现在,一切都好像只是一种使命,一种沉甸甸的使命。她没有理由拒绝,更没有理由逃避,只有向前走。
她想起了第二次去日本时写的一首小诗: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chūn雷。
忍看图画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
浊酒不销忧国泪,救时应付出群才。
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 ¥
东瀛两载,世事依然,兴许现在回国去,才能做出有用的事。只盼一切都能尽快改变。
秋瑾回国以后,经陶成章等人介绍,来到湖州南浔镇的浔溪女学教书。
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一条浔河把它分为南北两半。河的南面是几百户人家,大都种田打鱼,北面沿河是一条街道,沿街是一溜店铺,每逢双日,这里作买作卖的,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浔溪女校就在这条街道的东头,再往东,便没有什么住家,只是一片田畴。尽管外面的世界今儿个变法,明儿个新政,这里的人们还是那样平静的生活着。他们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整天里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逢人就作揖打千儿,或让人作揖打千儿,赶上高兴,就拿出粜米的几文钱,到小茶馆要一壶酒,或许还能看看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唱小曲儿的。在街上呆一下午后,便多了几个月在家门口大树下的谈资。南浔镇上的一切,药店、茶馆、当铺、杂货店……所有一切都像康熙爷那会儿一样。而些微有点文明气息的就是镇东的女校,学校的女孩子不仅仅像男人一样去读书,而且穿着乡下人看来怪模怪样的短袖衣服。学 校大多数女孩子是被老师硬请去的,因为人们都觉着她们根本用不着念书。当然,学校也就不向她们收学费。
秋瑾就在这里给孩子们教算术和物理,她等待着徐锡麟在安徽的消息。
女校的校长叫徐寄尘,自幼生长于书香门第,乃南浔镇上有名的才女,15岁时许配给了镇上一个姓朱的秀才,但婚后不到两年,丈夫便bào病而亡,因为没有子女,便回到娘家居住,从此闭门不出。直到去年“新政”之时,县太爷让镇上的几个富户出资修建女校,因没有别人,才请她来当教习。三个月后,原来的校长回到县里去了,于是她又做了校长。
一天,秋瑾去徐寄尘的屋里,忽然发现她一个人伏于案前哭泣,就问缘故。徐寄尘见瞒不过,便实话实说。原来她的妹妹徐小淑得了病,一连几天高烧不退,请了中医诊治,服了几副草药也未见效,眼见人已在chuáng上日渐消瘦下去。秋瑾想到自己在日本学过看护,便说 :“走,我去看看,或许有用 。”
此后的十多天,秋瑾日夜守候在徐小淑身边,调羹劝药,悉心照料,把学到的一些医学护理知识全都用上了。而且,她托人到城里买来几味西药,半个月后,徐小淑苍白的脸颊上渐渐现出了红润,眼睛也有神了。不到一个月,竟能下chuáng走动。徐寄尘喜出望外, 一见到秋瑾,便不住道谢,秋瑾又把她译的《看护学教程》送给她,让她学习一些新的护理手法。
徐寄尘有个嗜好,经常一个人闷在屋不停地抄写,秋瑾很纳闷。这天傍晚,秋瑾乘给徐小淑送药的机会,推开了她的房门。又见徐寄尘弯腰弓背,在桌上吃力地抄着,桌案一边,堆满了各样的碑贴。
“寄尘,你这又是何苦呢 ?”秋瑾笑着问道 。
徐寄尘套上笔帽,叹了口气,“闲来无事 ,一个女子,又有何为?只不过借以消遣罢了 。”